“不可！”元载遂开口道：“郭有功于国，且当时战乱不止，人命如草芥。岂可因两个士卒的过错时过境迁之后又追咎其罪过？天下人只会认为殿下是在秋后算账，万万不可……殿下，臣以为，郑直斋处置得对。”</p>
“这是大唐的法度，朝廷的威严！”</p>
崔甫忽然提高了音量，道：“不论战乱中死了多少人，十万、百万，但凡违背军律杀一人便是有罪。凡案宗递到御史台，不论犯案者是谁的兵、谁的儿子一律秉公处置，朝廷法度不需看任何人脸色。今若主动包庇，来日地方军中人人效仿，便是社稷祸乱之根源！”</p>
元载眯了眯眼，愈发警惕崔甫的阴谋。</p>
“好。”</p>
薛白却已赞了一声，道：“便依崔中丞之意办吧。”</p>
“喏。”</p>
元载此时才愣了愣意识到他们是来真的。</p>
只看这件事，他成功罢免了郑直斋，似乎是赢了崔甫。可他却觉得自己这次输了，输得一塌糊涂。</p>
~~</p>
出了丹凤门，身后巍峨的大明宫渐远。元载与崔甫难得并行，说了几句话。</p>
“沽名钓誉。”</p>
元载讥嘲了一声道：“崔中丞为了自己的名气，破坏西北战局，后果你担得起吗？”</p>
崔甫道：“这是风骨，卑鄙之人自然不会懂。”</p>
“我与你谈国家大事，你出言羞辱于我，这便是你们七家十姓、名门望族的风骨？”</p>
“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崔甫道，“我为社稷安定深谋远虑，所作所为，你不能理解，错不在你。井之蛙出跳梁乎井干之上，入休乎缺之崖，安知东海之大。”</p>
元载冷笑，道：“国事便败在你等兼并田亩者之手，深谋远虑？我为社稷做实务，功在千秋万古，岂是你等庇护于父祖之门荫之下的小儿可比的。”</p>
两人道不同不相为谋，越对话越失涵养，干脆各自冷哼一声，掉头而去。</p>
~~</p>
州。</p>
天还未出伏，艳阳高照，照在黄土之上，官道上扬起的尘土像是带着逼人的暑气。</p>
道路两边的麦子快要成熟，随处可见有士卒们赤着上身在麦地里抢收。这是郭子仪坐镇西陲，实施军屯的结果。</p>
吐蕃大军将至，到处都弥漫着紧张感。</p>
忽然，马蹄声从远处袭卷而来，十余骑士哈哈大笑着奔过，与此同时也有尖叫声与哭声传来。</p>
有收麦的士卒抬起头看去，见那些骑士的马背上或横放着一些女子，或挂着一袋袋干粮。</p>
“啖狗肠，他们好生潇洒，倒留阿爷在此割麦。”</p>
“那些是谁的兵？郭元帅来了以来，军中许久没见到有人敢犯纪了。”</p>
“郭元帅待将士们宽仁，偏有些不识抬举的败坏他的威名。我以前在李元帅麾下从军，李元帅治军才叫严苛。”</p>
士卒们说着话，又埋下头继续操劳。</p>
过了一会，道路边有数人驱马赶来，为首的是个三十多岁的方脸男子，颇有威仪。</p>
此人便是御史台派来的监察御史，名叫韩。</p>
韩是相门子，他父亲是开元年间的宰相韩休。</p>
他门荫入仕，琴棋书画都很精通，结交的都是名士，再加上名声好、才华高，虽然出仕以来因父母过世先后有六七年都在守孝，却还是很快就迁为了监察御史。</p>
此番到州来查案，旁人都害怕得罪郭子仪，唯有韩主动请命，并在面见薛白时说出“臣欲保全郭公之名望，又何惧得罪他？”</p>
可见他很清楚办这个差事要把握好分寸。</p>
紧赶慢赶，他终于在天黑之前，赶到了郭子仪的大营。</p>
军中守卫查看了他的官符，将栅栏门缓缓打开，却是厉声喝令道：“下马！”</p>
韩不敢怠慢，翻身下马，牵马而行，道：“还请军士领我去见郭元帅。”</p>
“请吧。御史也莫嫌我等粗鲁，实在是今日营中严禁无故纵马。”</p>
韩问道：“营中纵马，需有军令。为何是‘今日’严禁，平常便不严禁吗？”</p>
之所以如此问，因他此来的差事就是要惩治军中士卒，自是要试探郭子仪对军律的态度。</p>
他也听说过，不少在郭子仪、李光弼军中都待过的将领常常抱怨李光弼军纪严苛，给人的印象仿佛郭子仪的军律就较为松散。但这事是对比出来的，实情如何，还得他亲自看看。</p>
那士卒原本不想说，禁不住韩实在是擅长问话，几句对话之后还是说了。</p>
“这么大的军营，原本骑马也是无妨，偏是昨日杨将军纵马撞死了人。”</p>
“哦？这位杨将军是何人？”</p>
“杨将军是元帅夫人的奶妈的儿子，与郎君们都是一起长大的。”</p>
“那此事后来如何了？”</p>
“原本事情不大，但正好被白将军撞见了，白将军把杨将军军法处置，乱棍打死了。”</p>
韩没有问是哪位白将军，因知道如今在州的还有曾随李光弼守河阳的大将白孝德。</p>
他问道：“后来呢？”</p>
“郭元帅家的郎君们得知了此事，今日刚到元帅帐中哭诉，扬言白将军骄横，擅自处死大将，要元帅治他的罪哩。”</p>
韩目露思忖，便打算借此事看看郭子仪的态度，正好衡量这趟办差的难度。</p>
营地很大，走了许久，他到了大帐，拜见了郭子仪。</p>
地上摆着个大大的沙盘，郭子仪正蹲在那看着，手里捧着一把茶叶，时不时放在嘴里嚼着。他吃的肉多，直接嚼茶叶来解腻提神。</p>
“监察御史韩，见过郭元帅。”</p>
“我知道你。”郭子仪道，“令尊是太上皇的魏征啊。”</p>
韩休生性耿直，常常直谏时政的得失，开元年间李隆基每次欢宴过度，都会问左右“韩休知否？”话音刚落，劝谏的奏书就到了。</p>
那时旁人问李隆基为何不把韩休驱出朝堂，李隆基倒是懂得说“朕虽瘠，天下肥矣，韩休敷陈治道，多直言，朕用之，为社稷计尔”，然后没几年就把韩休罢相了。</p>
此时，韩顺着这话便道：“现在我到郭公军中，也想为郭公直言劝谏。”</p>
“哈哈哈。”郭子仪大笑，抚须道：“好好好，我军中缺的就是这样直言不讳之人。”</p>
既然都聊到了这里，韩便提及了方才听到的杨将军纵马伤人一事。</p>
说到这件事，郭子仪便来气，道：“让你见笑了，我已将那些不成器的东西叱退了。”</p>
“听闻杨将军久经沙场，为国征战，牺牲良多。诸位郎君为他痛惜，也是应有之意。”</p>
郭子仪摆摆手，叹惜道：“我这几个儿子都是蠢材，白孝德杀伐果断，他们不懂得赞赏，反而痛惜母之乳母子，都是被深闺妇人养废了！”</p>
韩见郭子仪是真心痛惜，松了一口气，知道这次的差事已经办成了一半，但他还是并没有马上把案子全盘托出。</p>
在他看来，郭子仪治军确实不算严，换作是李光弼，就不只是把儿子们叱退了，只怕得痛打一顿。</p>
相门之子处事风格就是行事稳妥，他打算先把涉案的凶徒找出来再谈，毕竟人未必就是郭的麾下。</p>
出了大帐，走了一段距离，韩忽听到了马嘶声。</p>
却是十余骑正在营中骑马，呼啸着疾驰而来，从他们身边掠过，差点还撞到了他。</p>
韩连忙撤了几步，扭头看去，盯着那络绎掠过的身影。</p>
“韩御史莫看了他们今天敢骑，肯定是得到了军令……这是郎君们在与元帅置气呢。”</p>
“好。”</p>
韩正要收回目光，忽然眯了眯。</p>
夕阳的光线下，他紧紧盯住了一个骑士。</p>
那人脸上有一片疤痕，从右眉连到了脸颊上，正在放肆大笑，与旁边的驼背同袍有说有笑。</p>
“这些是郭将军麾下吗？”韩问道。</p>
“御史怎知道？”</p>
韩没想到这么巧，刚到驻扎了上万人的军营就遇到他要惩治的人，反而踟躇了起来。</p>
此事要办不难，难的是办得漂亮，办得让所有人都服气。</p>
他回想着郭子仪的态度，犹豫了一会，最后问道：“敢问，白将军的营地在何处？”</p></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