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官……”</p>
“恭喜，你升官了。”韦见素道，“往吏部走一趟吧，领你的告身吧。”</p>
“什么？”</p>
那职方员外郎在这位置上十多年没动迁过了，闻言愣在那儿，恍如梦中。</p>
“少司马，下官这是做梦……”</p>
韦见素也不做解释，招了招手，让吏员将人领出去。</p>
没多久，又有吏员跑来禀道：“少司马，有一年轻人求见，自称薛白。”</p>
“来得好快。”韦见素心中感慨，脸上却不动声色，道：“招他进来吧。”</p>
“喏。”</p>
崔光远不由转头向外看了一眼，对扬名已久的薛白也是心中好奇。</p>
“薛白就是你的佐官。”韦见素道：“这混世魔王终于迁到尚书省了，往后你多费些心思。”</p>
“混世魔王”还是个新词，乃是《西游记》里常用的，韦见素一说，崔光远当即便苦笑起来。</p>
“下官真没想到，有朝一日还得当薛郎的官长。”</p>
“这不会是个好当的差事。”</p>
“也许下官该准备好将这职方郎中让出来？”崔光远试探着问道。</p>
韦见素摇了摇头。</p>
说话间，薛白已到了。</p>
彼此见了礼，韦见素道：“薛郎来得太早了，想必连告身都没领到吧？”</p>
“不瞒少司马，我有意随军往南诏报效社稷。”薛白坦然道，“如今迁任职方员外郎，乃是想多看看兵部关于南诏的地图、卷宗。”</p>
韦见素早从杨国忠处得到了消息，闻言并不诧异。崔光远却是颇为惊讶，回想起自己方才的担忧，不得不承认双方的眼界是有差别的。</p>
“崔郎中，你带他去吧。”韦见素道。</p>
崔光远应下，抬手引薛白去往档房。</p>
路上聊了几句之后，崔光远问道：“薛郎想看职方司的卷宗，便能轻易迁任职方员外郎吗？”</p>
“倒也不算轻易，得了许多帮助。”薛白道：“我有这想法，还是从一些旧事里来的。”</p>
“哦？愿闻其详。”崔光远并不摆官长的架子，笑容可掬。</p>
薛白道：“我听说，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以前是礼部主客员外郎，负责的就是蕃夷的招待、给赐之事，我猜他也许是结识了吐蕃人，后来得以成功策反了吐蕃将领。”</p>
“所以……你效仿他？”</p>
“机会只留给有准备的人。”</p>
崔光远听了这句话，不由深深看了薛白一眼。</p>
如今的薛白已不是过去那一无所有的少年，他名望之高，已经能够更轻易地获得旁人的推崇。</p>
他自己或许没有觉得，但，崔光远却感觉到见面后这短短几句话带来了极大的启发。</p>
档房的门被打开，薛白走进其中，有的放矢地翻找着卷宗，十分专注地看了起来。</p>
……</p>
是日，崔光远回到家中，只见他年逾六旬的父亲崔悦正与老管家对坐，正在玩樗蒲。</p>
“阿爷。”</p>
“嗯。”</p>
崔悦身上的红色官袍还没褪下，闻言头也不抬，应了一声。</p>
他们是出身博陵崔氏第三房，家中本该礼法森严，但崔悦喜财博、喜饮酒，不太重视礼仪。</p>
“今日遇到了一桩事，想问问阿爷的看法。”崔光远也不走开，在崔悦身后盘膝坐下。</p>
“你比为父聪明。”</p>
“孩儿见到薛白了，他迁到职方司任了员外郎。”</p>
“就是那造骨牌的薛白？”崔悦道，“下次邀他到家中推两把牌。”</p>
崔光远道：“他想往南诏立功，孩儿有意随他前往，阿爷以为如何？”</p>
崔悦这才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转过头来。</p>
若非崔光远素来沉稳，崔悦几乎要以为他发疯了。</p>
“为何？”</p>
“觉得他不凡。”崔光远道：“他言‘机会只留给有准备的人’，他真在准备。”</p>
“不可去。”崔悦道，“再多准备也无用，瘴气便能要了你的命。”</p>
“喏。”</p>
既然父命如此，崔光远也就暂罢了这心思。</p>
他其实还没有完全了解薛白在做什么。</p>
~~</p>
薛白到了职方司之后，常常给崔光远一种员外郎的官位比郎中还要高的错觉。</p>
因其人看着虽年轻，却比崔光远这个中年人还要沉稳有威仪，让人能不由自主地信服。</p>
另外，薛白时不时会越过崔光远这个主司，直接与韦见素谈话。</p>
崔光远心中好奇，有一次便借口禀报公务，放缓脚步，在韦见素公廨的屏风后听着。</p>
隐隐有对话声传来。</p>
“陇右这几名将领，早就发行文调他们过来了，哥舒翰若不放人，兵部也该行文催一催。”</p>
“我知道，国舅已叮嘱过。”韦见素道，“只是这几个，官职也不甚高，真能助国舅立功？李晟、曲环……”</p>
“放心吧，陇右哪些将领能打仗，我们很清楚。”</p>
“好吧。”</p>
韦见素看到了屏风外的人影，咳了两声，他与薛白谈的不是什么秘密，却也不希望有人偷听。</p>
崔光远连忙退后，这情形，少司马竟是与员外郎谈话，却不许郎中听。</p>
公廨内，韦见素道：“诸事安排妥当，便要启程了？”</p>
“是。”</p>
“你打算以何职前往南诏？”</p>
薛白道：“自是听朝廷安排，岂有臣属自己选官的？”</p>
“国舅可以建议朝廷。”韦见素问道：“你呢？可需我给你一些建议。”</p>
薛白当即应道：“多谢少司马。”</p>
韦见素沉吟片刻，道：“你若想效仿章仇兼琼，以一封奏表官迁四转，难。如今情形与当年不同，除非你现在就有把握策反太和城。”</p>
“自然是没有。”</p>
薛白越是学着章仇兼琼，越能感受到对方的厉害之处。</p>
“我不敢奢求官迁四转，只求迁一转为中州司马，哪怕平迁为下州司马，兼任一军兵马副使，足矣。此次南下，我为的还是多历练。”</p>
“京官平迁川蜀，相当于贬官，以你的名望，谋一中州司马不过份。”韦见素道：“但有个更好的选择……姚州司马。”</p>
薛白眼神一亮。</p>
“姚州是姚州都督府、云南郡的府治所在，不同于一般州县，乃下都督府。”韦见素道，“下都督府司马，官居从五品下，这是唯一让你在二十余岁的年纪就披上红袍的办法。有了这官职，你可再检校云南防御副使，在战场上，权职可大得多。”</p>
韦见素显然不是杨国忠那等不学无术之人能比的，这建议正中薛白下怀。</p>
“但有两点不好，一则姚州地处蛮荒，你一旦去了，调回长安的机会极为渺茫，也许从此就回不来了。”</p>
薛白接着道：“二则姚州已经失陷了？”</p>
韦见素道：“不错，但这也恰成了你有可能谋得这官职的机会。”</p>
薛白知道姚州在哪，大概是后世的姚安县。</p>
云南有两个重要的内陆湖，洱海、滇池，如今很多重要的城池都是围着他们的。</p>
简单来说，太和城就是洱海边上的大理，拓东城就是滇池东边的昆明，安宁城就是滇池西边的安宁……而姚州，则是洱海与滇池之间的姚安。</p>
姚州居于两湖之间，方便控制洱西、滇东，因此是云南郡的府治所在。阁罗凤叛唐的第一件事，就是攻破姚州，杀了在其中的云南太守张虔陀。</p>
换言之，姚州都陷落了，薛白即使能任姚州司马，也是有名无实。</p>
搏的就是能够收复姚州，重置姚州都督府。</p>
但薛白猜想，原本的历史上姚州都督府应该是没有再重置，至少安史之乱平定以前是没有过的。</p>
那么，他若不能带来改变，这次赌输了，前程也就没了。</p>
“多谢少司马替我谋划。”薛白郑重执了一礼，道：“我欲谋姚州司马一职。”</p>
韦见素只是得了杨国忠的举荐而投桃报李，他出的这个主意，能让薛白短期内跃迁，暂时在南诏一战上得到权职，但于薛白的前程而言并不稳当。他本以为薛白只要不短视，就会拒绝。</p>
没想到，薛白竟真的如此短视。</p>
但，韦见素能从薛白眼中看出一种破釜沉舟的果勇。</p>
他微微吁了一口气，道：“如此，便请国舅在御前为你谋划吧。”</p>
“好。”</p>
薛白知道，李隆基既然让杨国忠赴蜀，便会予杨国忠一些举荐人员上的便利，此事很可能是会成的。</p>
上进了这些年，好不容易，终于快要上进到比“江州司马”还差一些的官位上去了。</p>
~~</p>
崔光远走进韦见素的公廨，道：“少司马，国舅的入蜀路线图制好了。”</p>
“放着吧。”</p>
“喏。”</p>
崔光远上前，见韦见素正在写公文，他目光迅速一瞥，捕捉到了几个关键的字眼——“荐薛白……姚州司马……”</p>
“下去吧。”</p>
“喏。”</p>
崔光远强压着心中的震惊，暗道薛白竟是才迁了职方员外郎，竟又要迁官了？</p>
此事梗在他心中，让他当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p>
到了四更天，他干脆披衣而起，到了崔悦的房门前跪下。</p>
……</p>
“呼，你在此做甚？！”</p>
房门打开时，崔悦吓了一跳。</p>
“阿爷。”崔光远道：“孩儿斗胆，敢问阿爷，阿翁当年是如何成为朝廷重臣的？”</p>
“眼光。”</p>
崔悦果断道了两个字，之后抚着长须，感慨不已。</p>
“武后称制后，中宗皇帝被贬为庐陵王，安置在房州，旁的官员竟是对中宗皇帝恣行轻慢，唯有你阿翁礼敬有加，故而，中宗皇帝后来追赠了你阿翁并州大都督府长史，授我为五品官啊。”</p>
崔光远听罢，眼神更坚定了些，道：“孩儿虽不敢比阿翁，自认为眼力亦不俗，今真心欲随薛白赴南诏建功立业……”</p>
“胡闹。”崔悦叱道：“你是上官，他是下属，岂有上官追随下属的道理？”</p>
崔光远道：“可他已不是孩儿的下属了，他很快便要与阿爷一样成为五品官。”</p>
“你当五品官是易得的吗？”崔悦道，“我这一身红袍来得容易吗？这是你阿翁的眼光。”</p>
“正是不易得，孩儿愿奋力搏一个前途，请阿爷成全！”</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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