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绩嘛，平叛的政绩。”薛白回答着，无意间看到杜五郎那满是疑惑的眼神，遂沉默了片刻，道：“我想试着阻止一场大叛乱。”</p>
“阻止一场大叛乱？”</p>
“至少提醒朝廷安禄山要造反。”</p>
“他真会造反？”</p>
“你也不信？”</p>
“那我毕竟不一样。”杜五郎嘀咕道：“我知道很多事都是你栽赃的啊。至于其它的，边将嘛，狂了些，又是胡人，不懂规矩。”</p>
薛白笑了笑，随口道：“那就当我想踩着安胖子往上爬好了。”</p>
“哎，我这不是在分析吗？可没说不信你，我当然信你。”</p>
“查案吧。”</p>
“好，让我们查查邢縡到底是如何被安禄山的人灭口的。”</p>
~~</p>
次日，天光渐亮。</p>
李林甫夜里睡了一个浅觉，醒来时，手里还拿着一枚令牌，上面写的是“左千牛卫兵曹参军事刘骆谷”。</p>
据王鉷交代，王焊是被邢縡蛊惑，常以祆教教义中的拜火与光明之神等言语动摇人心，而他恰知道粟特人出身的安禄山就是祆教信众，因此，在得知薛白上奏高氏兄弟之后，便开始怀疑安禄山，找薛白要了这个令牌。</p>
此事薛白倒也承认，但说的是高尚落在公孙大娘处的，不知是何物，也不知王鉷为何要去。</p>
那么，定罪王鉷与刘骆谷勾结，或判断王鉷真是无辜，其实只在李林甫一念之间了。</p>
但不论如何选，他都不满意，他原本只是想看王鉷与杨国忠两虎相争，必有一伤，结果因薛白在其中捣乱，这把火反而烧到了安禄山身上。</p>
“薛白查到杀邢縡的凶手了吗？”</p>
“回右相，还没有。”</p>
“入宫，我要向圣人禀报昨夜查到的结果。”</p>
李林甫决定抢在薛白面前，给圣人一个先入为主的印象。</p>
此案已成了薛白攻讦安禄山、而他必须保安禄山的一场对弈，争夺的是圣人的信任。</p>
堂堂宰相与一小官对弈很荒诞，但能与年轻人交手，反而让李林甫振作起来，他身上恢复了索斗鸡的精神刚戾之势。</p>
……</p>
到了兴庆宫，没等太久，李林甫就得到了圣人的召见。</p>
若有早朝，这是早朝快结束的时间，平素李隆基甚少在这时间接见臣子，今日不免让李林甫有些意外。</p>
他心想，圣人恐怕是记挂着王焊谋逆案、担心牵扯到安禄山，一夜都没能入睡，无怪乎让薛白一同查案。</p>
然而，当李林甫到了沈香亭，竟见李隆基身穿道袍，正盘腿坐于亭中打坐，面容平和。</p>
亭中还有另一位老道士正在打坐，正是李遐周。</p>
“圣人，圣人？”</p>
高力士小心翼翼地上前，连唤了两声，李隆基才睁开眼，紧接着便朗笑了两声。</p>
“好！”</p>
李遐周听得动静，也睁开了眼，虽是伴在君王侧，眼神却古井无波，自有高人风范。</p>
李隆基并不立即让李林甫上前，而是与李遐周自谈论打坐的所得。</p>
“朕依着道长的静心十二法坐了一夜，确是神清气爽。”</p>
“圣人太过英明睿智，然而，聪慧太过，于心神有大损伤。”李遐周并不居功，谦逊道，“夜里若难以入眠，静心打坐，亦可休养心神。”</p>
李隆基深以为然，点了点头，叹道：“如道长所言。”</p>
他看了一眼候在亭外的李林甫，原打算去处理国事，却先向李遐周问了一个昨夜已问过的问题。</p>
“道长说……兴阳袋真有用？”</p>
“圣人若能依贫道所言，每日以功法吐纳，三七二十一日后再入炉采战，自当看到效用。”</p>
“道长可莫欺君。”李隆基莞尔道。</p>
李遐周摇了摇头，根本不惧李隆基的身份，语气有些冷淡，道：“圣人宁信祆教反贼，不愿信贫道。圣人年已六十又六，犹求速成，贫道亦无法可施，告退。”</p>
他竟是真就起身离开。</p>
李隆基也不恼，看着他的身影，反而抚着长须点了点头。</p>
这才招李林甫上前。</p>
“十郎查得如何了？”</p>
“回圣人。”李林甫低着头，沉吟道：“王鉷自称不知情，且为减轻王焊之罪，欲将谋逆之罪推到安禄山身上，称是安禄山留在长安的进贡使刘骆谷怂恿王焊……”</p>
“实则如何？”</p>
“臣以为，王鉷不知王焊谋逆，此为事实。然而王鉷护弟情深，为了掩盖王焊的罪行，派人杀韦会、任海川，后又使人杀刘骆谷、杀邢縡，并伪造刘骆谷为主谋之证据，此亦为事实。”</p>
“他招了？”</p>
“没有。”李林甫道，“老臣还未找到证据，但以臣对王鉷的了解，臣敢断言。”</p>
“如此说来，薛白所言不实？”</p>
“薛白所言或为他眼见之事，但眼见未必属实。”</p>
“王鉷。”李隆基叹了一口气，到此时犹沉吟了一会，方才缓缓道：“赐死吧。”</p>
“臣遵旨。”</p>
李隆基仰起头，显得有些悲悯，道：“王鉷的差职，你举荐人来办。”</p>
李林甫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气，知道他已赢了。</p>
除掉王鉷，重挫杨国忠，这正是他一开始想要的结果。</p>
他赢得很简单，因为他比薛白更了解圣人，他不需要找证据，只要抢在薛白面前定案，这场对弈就结束了。</p>
当他意识到圣人怕麻烦，就把所有罪过推到王鉷一人身上，这是最好、也是圣人最愿意相信的结果。</p>
~~</p>
次日。</p>
李隆基在南薰殿中端坐着，一边吐纳，手掌一边拍着大腿。</p>
“圣人，薛白求见。”</p>
“何事？”</p>
“称是来复命的。”</p>
李隆基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吐出了一口郁气，道：“竖子没开口，朕已知他要说什么，无非是胡儿指使人杀了邢縡，尽是些耸人听闻之言论。”</p>
高力士道：“是，圣人了解他，他直言直语，不会只拣好事说。”</p>
“哪有那么多坏事。”李隆基道，“年纪轻轻，让人当枪使都不知，尽来烦朕。未满二十已活得毫无趣味……不见他。”</p>
高力士感到圣人因自己方才那一句谏言而不高兴了，不敢再多说，连忙领命。</p>
李隆基再想行功法，终是对效用不太满意，吩咐道：“召李道长入宫。”</p>
他近来愈发是宁愿见道长，也不愿见臣子，尤其是讨厌见那些给他找麻烦的臣子。</p>
这一点，他自己也意识到了，但因王焊之事，他心情实在太差，因此允许自己随心所欲一阵子。</p>
“召李道长入宫。”</p>
高力士传了旨，吩咐吴怀实去请李遐周。</p>
~~</p>
吴怀实领了圣谕，出了宫门，却见薛白犹候在那儿。</p>
“薛郎已是立了大功，何必再给圣人寻不痛快？”</p>
“这……”</p>
薛白闻言，微微苦笑，执礼道：“多谢吴将军指点，对了，吴将军往何处去？”</p>
“去请李道长入宫。”</p>
薛白一愣，微微叹息，自语道：“安禄山真要反，圣人却还有心修道。”</p>
这话，吴怀实以及身后的内侍们只当没听到，别过薛白，自往玄都观而去。</p>
到了玄都观，他们招过道童，问道：“李道长在何处？”</p>
“师叔在打坐，贫道这就去请。”</p>
“当由我去请李道长，领路吧。”</p>
“吴将军请。”</p>
走到钟楼，吴怀实抬头一看，恰见李遐周正飘然立于钟楼之上，不由喜道：“李道长，圣人口谕，请你入宫觐见。”</p>
李遐周却是摇头道：“贫道再入宫何益？！”</p>
“道长？”</p>
“胡儿跋扈，天下皆担忧，唯圣人不肯醒悟，贫道不如去也！”</p>
“道长你……”</p>
吴怀实大为惊讶，不知李遐周为何突然发此狂言。</p>
这边还在发呆之际，只听得一阵哈哈大笑，李遐周拿出一杆笔，在那口大钟上题起字。</p>
“道长。”</p>
吴怀实遂带着内侍们匆匆往钟楼上奔去。</p>
踩过一层层石阶，他好不容易爬上钟楼，环顾一看，竟已不见了李遐周。</p>
“人呢？”</p>
“道长飞走了！”</p>
吴怀实跑到钟楼边一看，只见一个披着道袍的瘦小身影，正在远处的屋脊上飘然而行。</p>
他不由目瞪口呆，不明白这么一会儿工夫，李遐周如何能走得那么远。</p>
之后，他才想起转头看那口铜钟上题的诗，这一看，竟是吓得差点魂飞魄散。</p>
铜钟上字迹分明，却是四句谶语。</p>
“渔阳鼙鼓过潼关，此日君王幸剑山。”</p>
“木易若逢山下鬼，定于此处葬金环。”</p>
~~</p>
那边，薛白离开兴庆宫，便去往长安县衙。</p>
还未到县衙，已能看到有一人正在县衙大门处来回踱步，忧心忡忡的模样。</p>
薛白眼神里于是有了一些了然的笑意，丝毫不见在宫门外时的担忧。</p>
“阿白！”</p>
前方，杨国忠一转身，已看到了薛白，一脸热忱地说话。</p>
“阿兄，今日如何在此？”</p>
“当然是来支持你的！我近日在想，许多事阿白说的才是对的，王焊谋逆案，必是胡儿在背后主使。”</p>
薛白笑而不语，他知杨国忠是为何来的。</p>
“阿兄到尉廨谈如何？”</p>
“好！你我兄弟该畅谈一番。”杨国忠道。</p>
薛白点点头，当先走进县衙，进了公房，关上门，开门见山便说了一句话，把杨国忠惊得魂飞魄散。</p>
“对了，阿兄可知？李遐周没能成功离开，被我控制了，那兴阳袋的谎言，他也都告诉我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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