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正文卷第281章不问苍生问神鬼光德坊。</p>
夜里下了雪，有随从提着灯笼，领着一个少年郎走过长街，在雄伟的大门前停下脚步，见上方挂着的是熟悉的“京兆府”牌匾。</p>
今日的叛乱就发生于光德坊，王鉷亦被押在此处，因此守卫森严，透着股冷峻、肃杀的气氛。</p>
“来者何人？”</p>
“我，我是长安县尉薛白的幕僚，姓杜名誊。”</p>
来人一开口，打破了肃穆之感，继续以他那迷迷糊糊的状态说道：“薛县尉要过来问案，我这个幕僚也被唤起来记笔录了，天可真冷。哦，这是我的宵禁行走文书。”</p>
“杜先生有些眼熟啊？”</p>
“咦，牛栓？田大？是我杜五郎啊，我家‘妄称图谶’的时候，就是你们将我从长安县衙押到京兆府，路上我逃了，记得吗？”</p>
“这……”</p>
“不记得了？牛栓你还点了汤饼请我吃，我当时逃走了，连累你们了吧？但伱们不是长安县的差役？怎到京兆府来了？”</p>
“记得，请五郎小声些。”牛栓压低声音，道：“办谋反大案呢，小人是被县尉调来，守京兆府的。”</p>
杜五郎会意，随着他们进了府衙，小声问道：“王鉷不是京兆尹吗？他都谋反了，怎么还能关在京兆府？”</p>
“这种事小人就不知了。”</p>
“哦，懂了，试探有没有人放他逃呢。”</p>
牛栓佩服道：“原来五郎如此聪敏。对了，小人当年犯了大错，在五郎屁股上踹了一脚，五郎大人有大量，能不能饶了小人。”</p>
“没事没事，我都不记得这事了。”杜五郎转头一看，见公堂前站着一众官员，不由问道：“他们在做什么？”</p>
“是京兆少尹和六曹参军在等右相来问案，听说王鉷很强势，做事都是任用亲信幕僚，一向不信任这些官员，这回反成了好事哩。”</p>
“就是，不上进也有好处的嘛。”杜五郎问道：“但王鉷是京兆尹，不可能在京兆府没有心腹的吏员吧？”</p>
“自然有，眼下这京兆府谁不发愁？都怕被当成反贼了。”</p>
“哎，我熟人蛮多的，我去打个招呼。”</p>
杜五郎不随官员们凑热闹，反而往京兆府牢走去，远远就向几个典狱挥手。</p>
“诸位，我今日不是来坐牢的，可是来审案的。”</p>
“这不是五郎吗？我们牢中出去的，你可是最显达的一位了……”</p>
对话发生时，就在他们身后的京兆府大牢深处，邢縡正坐在黑暗中咬着指头，显得非常焦虑。</p>
他脑中回忆着这些年发生的所有事，从他阿爷在炭山与安禄山合谋杀人劫财开始，到刘骆谷留在长安利用祆教教义唆使王焊培养死士，再到王焊逐渐不受控制，他们干脆激王焊造反以撇清。</p>
“为何攻入皇城又忽然撤了？若想撤，刘骆谷何必派人射杀陈知训、攻皇城？岂非更容易暴露府君？”</p>
邢縡想了很久，愈发觉得事情不对。</p>
终于，他脑中灵光一闪，觉得刘骆谷派人来，倒像是故意要把造反引向安禄山。</p>
得知道刘骆谷到底怎么了。</p>
过道上有火光亮起，有两个典狱拿着镣铐过来，道：“该去刑房了，你今夜可不好捱。”</p>
“我都会招。”邢縡还在啃手指，道：“但我是冤枉的，此事有阴谋，有阴谋……”</p>
~~</p>
与此同时，一队队金吾卫赶到了京兆府大门前，列队、站定。</p>
京兆少尹章恒搓了搓手，在灯火通明中见到了一众紫袍、红袍官员纷纷下马，场面十分壮观。</p>
他忙领着一众官员趋步过去，执礼道：“见过右相，请右相安康！”</p>
李林甫脸色冷淡，抬手一指身边的金吾卫，问道：“若非本相护卫森严，今日或已为王焊所杀？”</p>
“王焊该死。”章恒当即表态，与王鉷划清界限，道：“王鉷亦涉谋反，当诛！”</p>
“连夜审。”</p>
章恒有些紧张，慌忙抬手请李林甫往公堂。</p>
一众人鱼贯入内，京兆府官吏们偷眼瞥去，只见右相身后紫袍、红袍皆有，其中最显眼的却是一名年轻英俊的官员身披青袍走在最前，仿佛是协助右相办案的副手。</p>
“薛郎。”</p>
一身青袍的薛白正在李林甫身边走着，转头看去，只见是京兆府仓曹参军裴谞站在那行了一礼。</p>
他遂停下脚步，在众人的瞩目下与裴谞寒暄了几句。</p>
“裴兄，许久未见了，裴公可还好？”</p>
“阿爷致仕了，他能平安身退，还得多谢薛郎。”裴谞感慨道，“薛郎才回长安，又要升官了？”</p>
“恰逢其会，能为朝廷办事罢了。”</p>
薛白与裴谞也相识了两年多，他已从白身到长安尉，对方却还是个仓曹参军，今夜既有机会闲聊两句，他忽起了拉拢之意。</p>
但不知以他如今的地位，有没有资格拉拢一个闻喜裴氏的世家子弟？</p>
……</p>
那边，李林甫进了公堂，回头看了薛白一眼，轻声自语道：“还有工夫闲聊。”</p>
作为当朝宰相，哪怕是一句无心之言，也可能让有心人解读成他不满薛白，但他还是自语出来了。</p>
“右相请上座。”</p>
“本相年老体衰。”李林甫摇摇手，道：“十郎，你来代父审案。”</p>
李岫正侍立在李林甫身后，闻言一愣，没反应过来。</p>
他这位阿爷对权力的迷恋已到了不愿与任何人分享的地步，这还是第一次显露出培养儿子能力的意图。</p>
“阿爷？”</p>
“让你代为问话。”李林甫道。</p>
他在来的路上已把圣人的心意告诉李岫了，径直在上首坐下，闭目养神。</p>
李岫大为振奋，站在李林甫身后安排起来，请刑部尚书萧隐之、大理寺卿李道邃，以及宫中派来监督此事的宦官袁思艺入座。</p>
很快却又遇到了难题，想着该如何安排薛白的座位。</p>
思来想去，因为薛白是圣人钦点的查案官员，他遂将其安排在李道邃身边坐下，比京兆少尹章恒、长安县令贾季邻的位置还要靠前。</p>
这显然不算妥当，但无人就此提出异议，除了李林甫微微摇头。</p>
李岫原有世家子弟的风度，但见到父亲接连露出不满的表情，反而紧张了起来，看着李林甫的脸色，缓缓道：“提审王鉷……不，先提审邢縡。”</p>
“喏。”</p>
李岫深吸了两口气，斟酌着一会审问时要说的措辞，渐渐平静下来。</p>
他已做好准备了。</p>
然而，却见几个差役匆匆跑了回来，禀道：“右相，不好了！”</p>
“何事？”</p>
“邢縡……邢縡死了。”</p>
“什么？”</p>
忽逢意外，李岫措手不及，愣了一会儿，张嘴正要开口。</p>
“本相亲自去看。”李林甫已站起身来。</p>
一众相府护卫连忙拥上，唯留下李岫还在那欲言又止。</p>
~~</p>
火把的光亮驱散黑暗，能看到血迹正顺着灰砖间的缝隙往外流。</p>
邢縡被挂在刑架上，身体无力地往下垂着，喉咙已被割开。</p>
“怎么回事？！”</p>
“禀右相，小人们把他绑在刑房中就离开了，该是……该是有人进来，给了他一刀。”</p>
“查。”李岫上前道：“将所有差役召来问话，我要知道都有谁到过刑房！”</p>
随着这一句话，李林甫却是回过头淡淡扫了他一眼。</p>
章恒见状，连忙上前，禀道：“右相，此事必是王鉷在京兆府中的同党所为，何不将他们捉下，一一审讯？”</p>
“此人是王鉷之心腹？”</p>
“下官请私下禀报右相……”</p>
正此时，忽然有人开口道：“若真是王鉷同党所为，该救王鉷，甚至杀掉王鉷，为何会对邢縡下手？”</p>
众人转头看去，只见说话的是薛白。</p>
在场官员大多都有利益偏向，反而只有薛白看起来是不偏不倚、秉公执法的样子。</p>
“薛县尉何意？”</p>
“王焊、邢縡都已光明正大造反。此时杀邢縡想要隐瞒何事？在我看来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有人为了遮掩整件事里安禄山参与的证据……”</p>
“够了！”李林甫叱道：“休得信口雌黄！”</p>
“我在张府上，亲眼看到安禄山留在长安的进贡使刘骆谷暴动；我在偃师，亲眼看到高家兄弟收买河南官府，岂为信口雌黄？今日我等只顾盯着已被捉拿的王鉷，却毫不在乎镇守范阳的安禄山更具危险，这又是何道理？”</p>
官员间当众争执常有，但李林甫堂堂宰执，与小官争执却会损伤他的威望。</p>
于是他以教训小辈的口吻淡淡道：“竖子无知，既无证据，不可中伤边镇大将。”</p>
薛白看向崔祐甫，道：“崔县尉，今日你我交谈，便说过拿下邢縡便有安禄山谋反的证据，偏偏此时人死了，你如何看？”</p>
崔祐甫有些为难，但沉思片刻，还是叉手行礼，郑重道：“我以为，安禄山确可疑也。”</p>
“当查。”</p>
薛白十分坚定，道：“我欲询问京兆府所有差役，右相可是要阻止？”</p>
李林甫以威慑的眼神瞪着薛白，缓缓道：“你最好查出真相，莫负圣人重托。”</p>
他这是在提醒他，圣人不喜欢大肆宣扬谋逆案。</p>
“谢右相信任。”</p>
“邢縡之死交长安县尉薛白查。”李林甫道，“继续审王鉷。”</p>
说罢，他拂袖而去，自去取王鉷的口供。</p>
他知道很可能是安禄山的人动手灭口了，但不是为了造反，而是为了阻止李亨登基做准备。</p>
薛白想查，查不到的。</p>
~~</p>
“我先验尸，之后再一个个问话。”</p>
“喏。”</p>
“薛县尉，杜先生来了。”</p>
“嗯。”</p>
杜五郎走进刑房，关上门，凑到薛白耳边，问道：“没人能偷听吧？”</p>
薛白正在看邢縡脖子上的伤口，道：“放心。”</p>
“那就好，吓死我了。”</p>
杜五郎则是向邢縡拜了拜，闭上眼，在心里默念道：“兄台见谅，虽然算是我杀掉了你，但你犯下谋逆大罪，原本就死定了，我算是给你一个痛快，你就不要怪我吧。”</p>
薛白不知他在碎碎念什么，问道：“安排好了？”</p>
“嗯，京兆府牢有一个我熟悉的典狱，他前阵子巴结王鉷，正是害怕的时候，我与他说，陈玄礼想要审问出仇人是谁，让他放刁丙进来审邢縡，刁丙一刀就杀掉了。”</p>try{ggauto();} catch(ex){}
“他人呢？”</p>
“送走了。”</p>
“那典狱呢？”</p>
“知道邢縡死了，吓坏了，但我安抚住了。”</p>
“你唤他进来，我给他安排出路。”</p>
“好。”杜五郎道：“但我真不明白你在做什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