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您知道她住哪儿吗?”义三大着胆子问了一句。
年轻人又用他那警惕的眼神看了看义三,说:
“她准备到这儿的二层住。”
义三走出弹子店,抬头看了看二层楼上。
上面的每块玻璃上都写着金色的字:热烫、冷烫、理发。
看样子这儿是美发厅。可是,这个美发厅却没有入口。由此看来,这儿以前曾经是过。不过,现在只剩下了“金字招牌”了。
义三呆呆地站在那里,望着被车站吸进、吐出的人流。
自己住所的地址已经告诉给房子了。可是,她却不来为弟弟的事表示谢意。她到底去哪儿了呢。也许是因为弟弟的死使她顾不上道谢了。
义三想回到大雪中的家乡去。
他觉得桃子说不定会知道房子还有房子的邻居的去向。因为是桃子的父亲付给房子搬迁费的。
故乡的雪
义三觉得不能瞒着民子就回老家。因为那和房子不向义三打个招呼就出走了是一样的。于是,他给民子挂了个电话。
可是,民子没有在家。
他又给医院去了电话。民子也没有去医院上班。
义三提着个小手提包,离开了宿舍。
上车后,义三找了个靠窗户的座席,望着外面冬天的景色。一会儿,车厢内的热气使车窗蒙上了一层雾气。义三没有去擦它。他的思绪仍然为房子所牵挂。
“说不定这就是失恋的味道。”
义三在心里拿自己开心。可是,他一点儿也乐不起来,仍觉得孤单单的。
坐在义三对面的老婆婆替义三擦亮了玻璃。外面的雪景映入人们的眼帘。
老婆婆性格爽直,不由分说地把橘子送到义三的手里。然后,她自己便慢慢剥去橘子上的筋,吃了起来。
“咯,这是去哪儿?”
这“咯”也不知是“哥哥”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反正在这一带义三从未听过这个词语。
“去k。”
“k?那是不是也要过了隧道啊。我去n。我小儿子的媳妇身体不好。我去给他们帮个忙。”老婆婆说道。
“这雪乡真难过啊。听说炭比米还要贵。”
在靠近隧道的下面的站上,列车停了一会儿。
山上、房上、路上,都是雪,白茫茫的一片,静悄悄的。
坐在列车里,感觉不到外面的寒冷。小站屋檐上垂挂的冰柱,在列车里的人们眼里,就像漂亮的装饰一样富有魅力。
列车穿过好几座隧道,来到k站。k站正下着暴风雪。
从车站前面唯一一家旅店走出来一个卖牛奶的人。他的装束显得颇为夸张:毛皮的靴子,盖住耳朵的滑雪帽,厚厚的臃肿的大衣。
义三也下到站台上。顿时,他的鼻子、面颊感到冷得刺痛,寒气似乎钻进了他的头部深处。这反而使他觉得感冒好了一大半。
卖牛奶的男子用手拍了拍义三的肩,说:
“刚回来的吗?好久不见了。”
原来是自己的小学同学。
“千叶家的小姐每天都来接火车……她说义三你要回来的。”
这雪,这卖牛奶的男子,每天冒着寒冷来车站接自己的桃子,所有的一切都使义三感到浓烈的乡情。
“今天从早晨,雪就这么大?”
“那倒不是。从中午开始的。下得小不了。”
“我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下得太小了可就没意思了。”
“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也得替我们这些成天站在站台上的人想想。”
“来玩啊。”
从车站到义三的家,就是今天这种暴风雪的天,竖起大衣领子,一阵小跑也就到了。
义三跑进家门,不由一怔。土间重新装修了一下,地上铺了新的木地板,上面摆放着炉火很旺的炉子。屋里一个人也没有。
“嚯,这日子过得宽裕些了。”
义三一边琢磨着家里的生活,一边脱着鞋。
他默默地走进屋里,拉开老房间的纸拉门,看到母亲正在呆呆地烤着火。
“我回来了。”
“咳,吓了我一跳。是义三吧。”
“还吓一跳呢,您就听不见我开门的声儿?您真是太大意了。”
“我们挺小心的。我还以为是浩一呢。”
“我哥,他出门了?”
“今天是开业仪式,他去参加了。原来说下不了雪就能回来,谁知道他到哪儿转去了。他可是每天都盼着你回来呢。”
母亲用眼神招呼义三坐到脚炉边上,然后说:
“你是怎么了?年根儿、过年都不说来封信。”
“我得感冒了。”
义三把脚伸到脚炉的围被里,问:
“我嫂子呢?”
“陪孩子睡觉呢。”
外面的大门咣地开了。义三听到了好久没有听到的哥哥的声音。
哥哥好像没有看见义三摆在外面的鞋,一边大声发泄着在外面憋的气,一边走了进来。他的话也不知是说给母亲听的,还是说给嫂子听的。
哥哥难道老是这个样子。义三缩着头,笑嘻嘻地等着哥哥进来。
“人家都觉得,那么个破小学的工作能有多累。可是,真是……”
哥哥打开拉门,意外地看到了义三,不由得笑容满面地说:
“嗬,已经回来了。”
哥哥脸上被雪灼得红红的,眼神显得十分严厉。他好像在为什么事儿生气呢。
“还是炉子旁边暖和。你看到了吧。”
说着,哥哥把义三引到了土间。
“这间房子还是下了决心弄的。家里暖和了许多。要是只有个地炉,怎么也受不了的。而且还有小孩子……你猜,今天得有多少度?”“零下十度左右吧。”
“零下十六七度。原来以为你会在年前回来的。是不是很忙?”
义三告诉了哥哥自己年末得了感冒,一直躺在床上。另外,他还告诉哥哥今年东京的流感十分猖獗。
“那,你这个当医生的怎么能从东京跑回来呢?”
“我想看看家乡的雪。”
“噢。咱们家你就别管了。你得去千叶的舅舅家去看看。住院医要结束了,你定下来没有?”
“走下什么了?”
“装什么糊涂呀。桃子每天都去接你的。”
“听说是这样的。”
义三脸突然红了。
“关于这个问题,妈和我都没有发言权。非常遗憾。”
“为什么?”
“还问为什么。没有舅舅,你能大学毕业吗?!”
“你这话像是说我不是这家的人,成了别人家的人了。我不爱听。”
这时,房门慢慢地开了,抱着滑雪板的桃子走了进来。两个人没有再继续讲下去。
桃子穿着藏蓝色的筒裤,戴着红帽子,穿着红毛衣,手上是红手套,脚下是红袜子,满身都是细雪花。一眼看去,就像童话故事中的幼小的孩童。
“啊,真的回来了。太让人高兴了。”
桃子舒了一口气,说。
桃子背转身去,脱着滑雪靴,好久也没脱下来。义三便走了过去,说:
“我啊,得了场大病,差点儿死了。”
“差点死了?”
桃子心里一惊,道:
“你可别吓唬我。”
“真的。”
“是吗。你就为这个,不给我来信?”
“我已经好了。呆会儿,你走的时候,我能去送你。”
“是嘛,外面可冷呢。”
桃子来到炉子旁,肩上、膝盖上的雪眼看着就化掉了。
“这不是在做梦吧。我一见到你,就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桃子头发的刘海上挂着晶莹的雪花。
“我姨和大哥都答应让你到我家来住。我可高兴了。今天我跟我妈说义三回来了,可她就是不相信。我每天都去接你,可她不让我去。今天我是偷着跑出来的。我要是把你这个大活人领回去,我就赢了,就可以得意一番了。”
“就这么办。”哥哥说。
“义三用我的防风衣和滑雪用具。”
乘着天还没黑,暴风雪还不大,义三和桃子没坐多一会儿,就出了门滑向了大雪之中。
从这座车站旁的街镇出去,经过野外的田地,再到前面的街镇,要有半日里①的路程。
①1日里相当于3.9公里。
在这一望无垠的雪海之中,四处可见浑圆的雪丘。远处出现的灯火仿佛在梦幻之中。
“啊,真痛快。我要是早点回来就好了。”
由于穿着防雪衣,声音显得含糊不清,义三的话没有传入桃子的耳中。过了一会儿,才听到桃子说:
“高兴吧?我还想再住前滑。可是,马上就到家了。”
快到家的时候,桃子嘴上喊着“加油、加油”,飞快地冲到了义三的前面。这以后的道路全是上坡路,滑雪板不起什么作用了。
房屋前面种着义三十分熟悉的高高的枣树、粗大的椎树。树的枝干上覆盖着厚厚的白雪,树的下半部被雪裹得严严实实。
为了防雪,房屋的屋檐伸出来很长。义三他们刚刚走到屋檐下,里面的狗就狂吠起来。
门厅的大门上半部糊着纸,从里面透露出明亮的灯光。
“妈、妈。”
桃子叫门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悦耳。
独角戏
桃子平时都是一个人睡在离仓房很近的六铺席大小的房间里。
屋里有桌子、椅子、衣柜,还有床,这些东西使这间六铺席的房间显得十分窄小。墙上挂着一面大镜子,桌子上摆着面小镜子。
桃子是在14岁那年夏天开始一个人睡床的。在那以前,她一直是和妈妈睡在一个被窝里的。
“爸爸,你给桃子买张床吧。”
14岁那年,桃子突然提出这个要求。当时,真让爸爸大吃一惊。
桃子的爸爸在东京开医院时,医院的病房自然是用床的。但是,桃子的父亲却不愿意自己家里人睡床。这也许是因为他每天都在为躺在床上的病人医治病痛的缘故。
“咱们到东京再建医院时,爸爸给你建一间有床的房间。”
对爸爸许的愿,桃子根本就不睬。她坚持马上就给她买。
“就放在这屋里?这间屋子里放什么床好呢。”
桃子拿出一本西方的少女小说,指着上面的插图给爸爸看,
“我就要这种。”
“嗯?”父亲心里一惊。
“你就是看了这本书,才想起睡床的吧?这种有装饰的大床,会把房间塞满的。”
虽然爸爸买来的不是小说插图中的那种床,但是桃子终究有了自己的一张床。
桃子刚刚自己睡的那段时间,妈妈每天晚上都要来看看桃子的睡相,听听桃子睡熟的声音。
“桃子,睡着了吗?”
妈妈坐在床边,轻轻地摸着桃子的头发。
“像是睡着了。”
桃子装出睡熟的样子,心里一阵难以抑制的喜悦。
她最喜欢看到母亲此时的突然而生的温柔的神情。
桃子的母亲任何时候都像个小孩子,有时显得十分任性。桃子渐渐地对这样的母亲产生了不满,同时毫无保留地爱着自己的父亲。
在这座古老的乡村住宅里,穿着华丽、脾性倔犟的母亲每天就是弹钢琴,唱西洋歌曲。而父亲却要去远处的村落为患者治病,在家中的治疗室中忙碌。比起母亲,父亲明显地变老了。看到这一切,桃子觉得幼小的自己也应该有得到大人溺爱的权利。然而,每当年轻的母亲把她当做小孩子对待时,她又总是表现出不太情愿的样子。
虽说是和父母在一起生活,但是由于父亲是做医生的,实际上她经常是一个人留在家里。从小的时候,她就喜欢自言自语,就喜欢想象出一个人的存在,与他对话,一个人扮成两个角色地演戏玩。她喜欢小鸟和狗,因为它们可以成为她独语的听众。
一旦躺在床上,她脑海中就会出现许许多多的空想中的人物。西洋的天使、妖精都会成为她独角戏中的人物。
在乡下的学校里,桃子这个城市人模样的女孩总是受到特殊的待遇。有时高年级学生给她来信,送给她礼物,她也十分不习惯。在她看来,最美的,和她最亲近的还是她空想中的那些朋友们。
渐渐地,桃子长大了。渐渐地,桃子变得想有一个明确的爱的对象了。她要爱的不是物,而是人……
最近,她觉得与父亲也变得疏远了,每天心里都是空荡荡的,有着一种说不明白的不安。
就在这时,桃子开始了与表哥义三的谈话。义三在东京,但桃子仍然可以和他谈话。因为她只需把自己想说的告诉给义三,只要能这样就行。
她告诉义三自己身体的变化,告诉义三她对母亲的微妙的不满,告诉义三自己在学校时时产生的孤独,告诉义三她看到了小鸟的窝、梦中见到了义三……
桃子产生了一种错觉。她觉得义三对她的一切都了解、熟知。
义三上学的时候,只有当义三放假回来时桃子才能见到他。义三做了住院医以后,他们见面的机会就更少了。但是,桃子却觉得义三离自己越来越近了。
所以,今年的新年,当她觉得义三要回来而去车站接,却又没接到义三时,她所感到的不是一般的孤寂,而是那种未能与义三沟通的孤寂。
所以,第二天她又要在心里问义三“今天你回来吧”。当她感到义三给了她肯定的回答时,她又会去车站。
在顶着暴风雪与义三回家时,桃子曾经问过义三:
“我什么话都告诉你了。可你得了差点丧命的病,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桃子觉得,义三即使不写信来,只要他有意告诉自己,那么自己就会感觉到的。
就这样,她终于盼到了义三的归来。所以,桃子非常想把义三归为己有。
她非常想让她独角戏中的另一个人物滔滔不绝地讲给自己听,而自己则默默地坐在那里。
“看样子,累得够呛吧。”
桃子的父亲看了看义三,说。
“人家病刚刚好,你这位小姐就让人家滑雪来。义三,过来一下。”
舅舅让义三来到诊室。
“已经没问题了。在雪地里呆上一呆,精神好多了。”
义三对舅舅说。
“那就打一针维生素吧。”
诊室里炉火烧得十分暖和。
桃子用充满好奇的目光注视着父亲粗糙的手指捏动义三胳膊上的肉的样子。
义三长着一头浓黑蓬松的头发,看起来很像个真正的大人了。
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呢?义三这个男人难道会感觉不到桃子的孤独?
“好好睡上一觉。能在我这儿住上两三天吧?”
说着,桃子的父亲把注射器放进了消毒器里。
“现在就睡觉?太没劲儿了。”桃子使起了性子。
“我一点儿也不困。”
桃子最喜欢在没有病人的诊室的炉前熬夜。
“再稍微呆一会儿……要不然,我热点甜酒来喝吧。”
“我可不喝。”
“爸,我没跟您说。”
“桃子,你也去睡吧。”
父亲声音有些严肃地说。
“我不困嘛。”
桃子看了看义三,发现义三的眼神里现出有些为难的神色。
在桃子看来,义三的为难神色是最富有魅力的,同时也是个难解的谜。这促使桃子产生了调皮的、恶作剧式的想法。她想再去为难他一下。
义三的寝室也不在正房,离西侧的桃子的房间很近。
房间后面是一座大仓房,前面正对着一块中院大小的空地。整个冬天,防雨板都紧闭着,屋里清冷清冷的。
只是由于义三住在家里,弄得桃子怎么也睡不着觉。
“义三大概也睡不着?”桃子自言自语道。
“那,他在想什么呢?”
桃子真想钻出被窝到义三的身旁去。那样的话,义三还不知要多么难堪呢。
可是,为什么就不能去呢?这种时候,要是同性的朋友,就能没完没了地聊,聊累了就可以睡的。义三一个人在想些什么呢?
外面静悄悄的,暴风雪好像已经停了。
( 河边小镇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