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灯在铺着月光的水面上漾开细微波纹,青色裙摆层叠拂动,似孔雀的尾翎,逶迤间透出冶艳。直到她走到了船尾,站在帝王的面前。
她仰着脸,“郎君可是昨夜做了什么噩梦,这混混沌沌的,竟说出这般让妾身伤心的话。”
琳琅欲抬起手,抚上他的脸颊。
半空中,被男人紧紧抓着。力度不算重,但她仍能感觉到几分痛楚。
“郎君,你弄疼妾身了。”
她眉心微微蹙起,牵惹一腔怜惜心绪。
周雪程低头看人,看她眉梢眼角蔓延的妍丽,以及,嫣红似榴花的唇瓣依然说着让他心动的谎话,从头到尾,皆是谎话啊。
“麟符不见了。”
他莫名其妙说了一句话。
琳琅听懂了。
她垂下眼。
对方口吻里听不出喜怒,平淡地叙述,“这枚麟符远可统御三军,近可调动密卫,是我周家天下的权力象征。两年之前,我从父皇那里得到了它。不,应该说,是我硬生生夺过来的,用这双,沾满了鲜血的手。”
“父皇当时的模样,呵,我至今还记得清楚。他流了很多汗,一张蜡黄的、折满皱褶的老脸,嘴唇惨白,没有一丝血色。他本已经病入膏肓了,看见我大逆不道盗取麟符、伪造继位诏书时,被气得摔下了龙床。那噗通的一声,很响,很狼狈。”
“他磕到了头。”
“然后挪着膝盖,想朝着我这边爬来。”
“爬到第五步的时候,死了。”
“死不瞑目。”
当着他的面,慢慢咽气。
再无声息。
“那一刻,你知道我当时想什么吗?”他神色平静,“我在想,好了,终于可以了,从此以后我便是君,是寡人,天下为臣,没有人再能挡着我娶你。”
然后,那下一刻,温热袭上了他的眼。
这个人,除了是高高在上的帝王,有着三宫六院害他母妃郁郁而终的罪人。
还是他的父亲。
那个小时候抱过他,陪他骑大马的男人。
琳琅手腕被他抓着,随着他陷入回忆,力度加重,逐渐浮现一丝丝红痕。
她神色不变。
“陛下如今已是君,何必沉湎往事?”
他摇头,眉眼一如既往地锋锐,“不,你说错了。我从来都没有沉湎往事。有时候,我觉得我天生便是心狠手辣的。人如草芥,命如飞蓬,别人的性命,我从未放在眼里。”
“我脸上还带着血,第二天,就踏着至亲的尸骨登上至尊之位。”周雪程转过了头,视线仿佛无处可落,掠过不远处的佛寺。那是一座香火鼎盛的寺庙,到了夜晚,殿上燃起灯烛,一片辉煌灿烂,隐隐传来木鱼敲打的声音。
好像,佛就在耳旁轻声说着,不可妄念的禅机。
“这辈子,我杀神杀佛杀父杀弟杀师,杀尽一切拦我之人,与天下作对,为我们的以后杀出一条离经叛道的生路。我知,这天道轮回,讲究报应,像我这般歹毒之徒,干尽所有坏事,死后必坠无间地狱,永生受苦,永世不得超生。”
唇色薄得淡了,他嘴角微微扬了一下,表明自己依然清醒,“可那又如何呢?若你能与我同行,若你能与我同心,这些都没有干系了。我做好了准备,也许是乱箭射死,也许是五马分尸,荆棘遍地,不得善终。”
“可是,我唯独没想到。那个我背叛众生也要护着的人,恨不得把心都挖出来给她的人,当她要置我于死地,我……该如何呢?”
“你说,我到底该如何?”
又能如何?
他的神色有一瞬间的茫然,像是天色将黑的迷路的孩童,怔怔瞧着路途中唯一能引他回家的人,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该伸出手,去央求她,带他回家。
男人眼眶泛红,流泪而不自知。
他至今所做的,不过是为了能厚爱一人。可这人不爱他,他的付出与牺牲又算得了什么?
满纸荒唐,一枕黄粱。
他本想在这荒唐的黄粱里永睡不醒,可还是疼。那种疼不足以让他撕心裂肺,却丝线般细密穿着,成千上百道,扯得隐隐作痛。
“郎君,你别这样,锦娘害怕……”
女子梳着未婚的宫女发髻,乌发上簪着杏黄的珠花,衬得她如同十六岁的少女。眉眼温软,似当年的轮廓。
“够了!”
他突然制止了她。
“寡人听了两年的谎话,也听腻了,如今——也不想再听了!”
对方琉璃般清透的眼珠里浮现红丝,手背突显狰狞青筋,几乎要把琳琅的手腕给捏碎。
“既然你不愿当寡人的一国之后,那就滚得远远的,永远不要出现在寡人面前!否则,寡人决不轻饶。”话未落音,琳琅被他拦腰抱起。
“嘭——”
竹竿落水。
她摔在了木板上,却是离小船极近的画舫木板上。
立即有人扶起了她,好像是专门在等候着。
琳琅抬头去看对面小船的人。男人仍然维持着那个环抱她的姿态,眼眶却红得厉害。那眼泪隐忍而克制,正如他这人,在她面前,分寸总是保持的刚刚好。
琳琅很少能见着帝王失控的样子。
“锦……辛姑娘。”
他声音干涩,强装冷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