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破晓的时候，空气还是冷的，几近千数的黑羽骑队，已经结束一夜休整，准备拔营启程。</p>
尘土滚滚，马蹄踏踏，两面旗幡被打了出来，都是黑底烫金的大字，一者上书，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另一者写的是，锦衣卫南镇抚司。</p>
锦衣卫的编制，分为南北两部分，常人眼里的锦衣卫，其实隶属北镇抚司，而南镇抚司是更多负责检察天子亲军内部，用套娃的话来说，便是锦衣卫中的锦衣卫。</p>
身为东厂督主，还兼领如此重要位置，除了方便调动人马办事外，地位也隐隐更高一层，可见曹少钦权势之大。</p>
但凡黑羽骑队，衣物无不样式统一，黑布遮脸，可队列之中，又有少部分人打扮不同，戴圆帽，穿褐衫，着皂靴。</p>
这些人便是厂卫的各级头目，百户、掌班、领班、总旗、小旗、力士，武功要比寻常的东厂番子厉害不少。</p>
大军已然就位，帅营之中，犹有一人盘膝而坐。</p>
那是名银发红面的威武大汉，穿的与雨化田的织金圆领袍不同，着了一身劲装武服，扯了一件黑色披风，显得更加威严气派。</p>
此人便是东厂督主，曹少钦。</p>
他身前摆了一个计时用的滴漏，水珠滚动砸落，发出连绵不断，但有节奏的声音。</p>
滴答，滴答，滴答。</p>
在水滴声中，他左手静静地拨转一串念珠，双眼紧闭，正面对着一柄驻地的剑。</p>
一柄剑鞘描金嵌玉，剑柄衔接处镶有银白转轮的长剑。</p>
剑器沾染人命不知多少，散发着浓烈杀气，可对剑观想的人，浑身上下充斥一股祥和的禅韵，显得极为矛盾</p>
他向来以水观不净法练剑，想象自己位于尸山血海之上，白骨累累之中，有流水潺潺，冲刷血腥，直至净从秽生，便证入清净。</p>
清净之后，心念澄澈，灵觉敏锐无比，练到极处，可以从特殊层面提前预知，作出判断，那是更在五感之上的汲取信息能力，无比奇异。</p>
这其实是佛门坐禅法，最讲究心里要静气，可不知为何，当三名得力手下失去音讯，他就再也没法静下心来，总有一股不安的感觉。</p>
这其实很没道理，周淮安已死，萧少滋昨夜也被他杀败，重伤托命逃走，乱党里再无值得注意的人物才对。</p>
总不至于龙门客栈那边，又有高手从石头缝里蹦出来，还是世间绝顶级数。</p>
这个猜测实在荒谬，可不这样的话，又很难解释当前的情况。</p>
须知西厂已经潜伏细作，又有瓦剌甚至天下第一女杀手负责配合，东厂三大档头带队，不说是手到擒来吧，至少也是十拿九稳。</p>
他们都带了经过特殊训练的猎鹰，就算传不回好消息，这都一夜过去了，也不应该什么回应都没有吧。</p>
难道对上一个乱党里的漏网之鱼，狼狈逃离的重伤之人，还会全军覆没了不成？</p>
慕然，曹少钦又生出一个猜测。</p>
这片大漠之上，还有另一伙势力，可以对他造成威胁，也有能力解决他的得力干将。</p>
那就是西厂的雨化田！他武功比自己还高一筹，又与瓦剌人联系密切。</p>
是了，一定是西厂仔的阴谋！</p>
再联系异常的天象，显而易见，他们准备趁着大好时机下手，除掉最大的竞争对手，把一切都淹没在黄沙当中。</p>
参透这一点，曹少钦不由冷笑，当即准备发出撤离命令。</p>
只要出了当前险境，他有的是机会和方法找回场子，对方也不可能在人烟繁华之地发起火拼，否则众目睽睽之下，根本纸包不住火。</p>
却在这时，门外有番子禀告：“督主，西厂那边有信使到。”</p>
“哦？叫他进来。”曹少钦缓了缓，决定先听听雨化田准备搞什么鬼。</p>
他眼皮都没抬，实则已经做好戒备，盖因这位信使到来之后，心中不安更加强烈。</p>
或许他想明白得太晚了，西厂的人已经布好包围圈，甚至从瓦剌那边叫了帮手过来......</p>
脑中杂念纷纷，曹少钦嘴唇也动了动：“说吧，那边要你转告什么？”</p>
那人说道：“督主说，东厂档头是死在乱党手上，就是那个杀败黑石之人，名唤程舟，冤有头债有主，请不要找错人。”</p>
曹少钦差点要笑出声，能够同时闯破三方联手的杀阵，怕不是世间绝顶级数的功力？如此人物，又怎么会没救下周淮安，而且天底下哪来这么个寂寂无名的高手？</p>
深山老林苦练多年后冒出来，那是话本里才有的故事，雨化田真把自己当成冤大头了不成。</p>
他眉峰往上一挑，哼道：“我跟雨化田打过多年交道，知晓他的性子，原话应该不是这么说的吧？”</p>
来人应了一声是，然后复述原话，顿时令他火冒三丈：“去告诉曹少钦那个废物，想替他手底下的三个废物报仇，自己找那散人程舟去，不过我劝他不要轻举妄动，免得丢了小命。”</p>
命字还未出口，曹少钦就忽然脸色一变，睁开眼皮，伸手抓住剑柄。</p>
他当然不是恼羞成怒之后，准备用信使泄愤。</p>
他想要泄愤的话，哪里用那么麻烦，根本不需要自己动手，直接打个招呼，就能唤出百八十个番子，把人拖出去，好生凌虐。</p>
那一瞬之前，曹少钦内心深处的不安感觉，强烈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峰，还感受到犹如实质的危险。</p>
于是他开眼动念，仿佛未卜先知一样，连鞘长剑横空一挡。</p>
映入眼帘之人，身高七尺，丰神俊逸，剑眉星目，即便身穿西厂番子的便服，也掩不住那股出众气质。</p>
他衣领拉得很高，下巴以下完全盖住，不露出一寸皮肤，双手各戴熊皮手套。</p>
瞳光如熔岩流动，竟是纯粹的金黄色，炽热得像是火在烧。</p>
其他异象也就罢了，可他有喉结，有胡茬，分明是个大好男儿！</p>
这个大好男儿，高举宝剑，猛力一劈。</p>
好似太古四凶齐聚，滔天凶威迎面而来，连东厂督主都为之动容。</p>
劈这种技法，力起于地而通达脊柱大龙，从上往下，把劲力发挥得淋漓尽致。</p>
人们常用力劈华山，来形容劈法之猛烈。</p>
可要曹少钦来评价，对面哪里是力劈华山，分明是华山力劈。</p>
有一座华山般的力气，顺着剑身倒映的光影，径直砸了过来。</p>
轰隆一声，巨响传至百步开外，无须曹少钦再拔剑，整个剑鞘都炸飞成千百碎片，露出吹毛断发的锋刃。</p>
袭击者的熊皮手套也被余劲震破，一双结满鳞片的怪手，散发着凛冽寒意，似妖若魔，极为骇人。</p>
来者自然是程舟，不是旁人。</p>
曹少钦的预感非常精准，推理过程虽然跟俺寻思有得一拼，与实际发生的事情八竿子打不着，但也导向了有利的选择。</p>
可他运道不好，又或者还是慢了一步，被程舟堵了个正着。</p>
程某人昨夜出了秘道，就想着找个地方吃宵夜，抓个高手杀着玩，奈何人生地不熟，只能依靠热情的本地人指路。</p>
厂卫联手追杀到大漠，互相配合执行任务，彼此之间肯定有联系方式，他刚砍死了西厂督主，怎么也得做掉东厂那位，才算得上青天大老爷，公正严明。</p>
所以他指导风里刀记小抄，背答案的时候，特意加入针对曹少钦的主观题，等到信使纵马出了驿站，就让其一命呜呼也，取而代之。</p>
曹少钦感受着剑柄传来的劲力，震得自己手腕打颤，不由暗自心惊，旋即又是发自内心的狂怒：“你是什么人，胆敢行刺本伯爷！”</p>
他是朝廷钦封的昭武伯爷，小儿止啼的东厂督主，竟然有刺客敢闯进他的帅营，须知百步开外，就是万马千军！</p>
这是何等的嚣张跋扈，又是何等的目中无人，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p>
程舟自信不减，笑容不改，朗声回应：“散人程舟，早叫曹督主不要轻举妄动，免得丢了小命！”</p>
这话实在是强词夺理，欺人太甚到了极点，明明是他这个麻烦自己寻味找上门，明明是他来乔装成信使传话通知，曹少钦一直以为是西厂要对付自己，根本就没考虑过对付程舟，反而要被他怪罪。</p>
说这话的时候，程舟已经开启孽龙覆海相，血液滚滚沸腾，劲力磅礴汹涌有如钱塘江潮，双臂高举三尺青锋，再砸落一座华山。</p>
此剑一出，光是汹涌的气流，就差点掀飞了整座帅营。</p>
要知道这座帅营是占地数十步的大帐，安营扎寨的时候，在东西南北四角都格外注意，用好些木桩长枪深深扎进土层半丈，怕的就是夜风刮起，惊扰督主休息。</p>
即便是壮汉来拔，也需要费手脚，现在竟被吹得摇摇晃晃，让人生怕什么时候就要倒下。</p>
曹少钦气得肺都要炸裂，但不敢有半点怠慢，手腕微沉，剑刃微鸣，向前挑去，霎时抖出一朵朵剑花。</p>
他手中这把肃英宫，亦是兵器谱上的名锋，与黑石之主的转轮王剑互为对剑，关系匪浅。</p>
他出剑的时候，似有水珠滴落，宛若绵绵细雨，是叶绽青用过的辟水剑法，又更加高妙。</p>
雨水从天而降，却非汇入湖海，而是分开江浪，也就是借着抖劲，使得剑风荡开空气，从而层层堆叠，拉高出剑速度。</p>try{ggauto();} catch(ex){}
那银亮的剑花，落在程舟眼里，又是那么的火红，好似一朵朵曼珠沙华，并蒂而生，妖异非常，气流纷乱散射。</p>
正是以心传心，人相境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