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夏文设宴邀请谢昉。
早早就站在宫门之外的谢昉,心中想了许多许多,似乎也想得明白许多事情。
宴会只有两个人,并无其他宾客。
夏文甚至与谢昉对面而坐,如此显出礼贤下士的亲近。
两人寒暄几句,闲聊了许多,杯盏来回几次之后,夏文忽然开口问道:“谢相公,近来朕读书,再读《大学》,总感觉读出了以往没有感受到的东西,想与谢相公印证一二。”
谢昉谦虚答道:“回禀陛下,臣虽读书几十载,多是不求甚解,若是不能解不了陛下之惑,还请陛下恕罪。”
夏文笑着摆摆手,已然说道:“《大学》里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年少之时,读起来觉得不难理解,不过以小见大,脚踏实地之意,却是如今,朕有了一些迷思。修身齐家,何以就能治国平天下?治国平天下,何其艰难,道阻重重,朕日夜担惊,时时谨慎,唯恐不效,愧对先祖,愧对黎民。还请现实教朕。”
谢昉点点头,组织了一下语言,慢慢答道:“陛下,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前,还有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非治国平天下之道也,格物致知诚意正心,方才是治国平天下之道也。格物致知,乃透过外在看本质之意,便是要把每件事情看得清楚透彻,此为智慧。诚意正心,何以诚意?便是态度,诚坚决之意,乃解决事情应有的态度。何为正心?便是方式,正不屈之心,此乃解决事情应有的坚韧。有智慧,有态度,有坚韧,不为表现迷惑,不犹豫不决,不半途而废,便可治国平天下。”
谢昉答得极为认真,十足的夫子做派,也有十足的经验在其中。
夏文严肃认真在听,听得连连点头,眼神一直不曾从谢昉身上挪开,沉默了片刻,问了一语:“先生可觉得朕做得到格物致知、诚意正心吗?”
“陛下,自省才有自知,臣不敢妄言。”谢昉答道。
夏文闻言有些失望,拿起酒杯喝了一口,再道:“那先生觉得徐太师做得到格物致知、诚意正心吗?”
谢昉想了想,再答:“太师格物之道有智,所以致知之道有慧,格物为的就是致知。但是太师许多时候难诚其意,常常就会思前想后、犹豫不决,但是太师可正其心,所以不屈不挠。”
夏文闻言摇了摇头,答道:“先生所言差矣,太师那般人物,岂能是思前想后、犹豫不决之人?太师是那雷厉风行、果决果断之人。”
谢昉摇摇头:“那是陛下只看表象,没有看到实质。世间本就无完人,太师亦不可能完美无缺。若非太师难诚其意,许多事情也不会变成现在这般地步。”
谢昉兴许真看得透许多,就算是事后诸葛亮,谢昉也真在事后看明白许多事情。徐杰当真不是那么果决果断之人,这种果决果断并非说徐杰铤而走险篡改遗诏这种小事,而是说徐杰整个思维模式与行事风格上,并不那么锐意进取,不锐意进取,就会显得犹犹豫豫,该取不取,非要等到被逼无奈。
兴许也如谢昉所说,当初徐杰若不是那么急流勇退,不天真想着那些什么江湖逍遥之类的事情,而是留在京城,不论有什么样残酷的争夺,至少欧阳正不会死。
谢昉对于欧阳正之死,虽然从未表达过遗憾,心中却是遗憾不已。
夏文没有听明白谢昉说的是什么,只是笑了笑,又道:“朕还想问一问太师,国该如何去治?”
保持着臣子之礼的谢昉,一直未真正用目光去正视过皇帝夏文,此时的谢昉听得这一语,却把头抬了起来,与夏文对视一眼,方才答道:“陛下已然就在治国了,虽然短短时日,却治得极好,并无任何纰漏。”
夏文发出了笑声,笑声里有一种自嘲,问道:“先生所言当真?朕当真治国极好?”
谢昉郑重点点头:“极好!”
“那请先生说一说,朕哪里做得好?”夏文兴许是真想听谢昉说一说。
谢昉再一次看着夏文,答道:“亲贤远佞,此乃国君最为出彩之处,能做到这一点,就胜过了历史上绝大多数的国君。”
夏文听言,重重的叹了一口气,有些失落:“朕明白了,先生所言,朕都明白了……”
谢昉也叹了一口气,说道:“陛下兴许还未明白,还要多思多虑。”
夏文摆摆手:“不,朕是真明白了。”
谢昉感受得到夏文的失望,又答一语:“陛下并未明白。”
夏文看着谢昉,又饮一杯,问道:“先生为何就觉得朕并未明白?”
谢昉认认真真答道:“陛下若是不失落了,那就是真明白了。”
话语谈到这个份上,夏文好似也不那么藏着掖着了,直言再问:“先生既然看出了朕的失落,那朕再请教先生,朕该如何才能不失落?”
谢昉还真被这一语问住了,组织了几次语言,却都觉得不妥当,沉默许久之后,谢昉才答:“陛下,臣说一个故事。”
“先生请讲。”夏文坐正身形,准备认真倾听。
“臣乃杭州人士,臣之父本是杭州豪富,家业颇大,也多行善事,在杭州极负盛名,人人敬重。只要出门,必然前呼后拥,街坊邻居相距几十步,也会上前来拜见。直到一日,臣高中进士二榜第二名,从此家父出门,邻里上前拜见的第一句话再也不是奉承家父,而是恭喜臣高中。那段时间,家父莫名感到有些沮丧。”谢昉说道这里,停了停。
夏文急忙问道:“儿子高中,为何当父亲的还会沮丧呢?”
谢昉答道:“因为平常那些奉承他的话语少了,夸奖他儿子的话语多了。甚至好似那豪富身家也值不得什么了,往日里做那么多慈善之事积攒下来的名声也黯淡了,都比不上他儿子一朝高中,平步青云,光宗耀祖。所以他这个当父亲的就莫名沮丧了,有了失落感。”
夏文听到这里,笑道:“这有何好沮丧的,自家亲儿子有出息了,众人夸赞,应该是与有荣焉才是。”
“陛下说得对,臣也是这么劝父亲的。臣与父亲说,往后这个家,有了臣,只会更加兴旺,臣一定不负所望,把家族发扬光大,让子孙们都更有出息,让谢家名望更甚从前。臣还说钱财家产之类不必多在意,富不过三代,只愿家族兴旺,人人读书进学,人才辈出。”谢昉边答着,边抬头看着夏文。
夏文点点头:“嗯,先生所言极是,家产只是一时的,富不过三代,家族兴旺,文风鼎盛了,代代有人才,才能保得真正的兴旺。”
谢昉点点头:“对,臣所言,就是这个道理。”
夏文看着谢昉投来的眼神,忽然好似听懂了谢昉所言之意,沉默良久。
谢昉自斟自饮,等着夏文再发问。
夏文自然还要发问,还问得更加直白:“先生慧眼,太师可也如先生所想?”
谢昉点点头:“只要不是被逼无奈、无可奈何,太师大多时候都是都是难诚其意的,甚至有时候也难正其心。”
“被逼无奈?无可奈何?”夏文重复两语,又道:“先生如何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