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雨霏见许俊岭神思恍惚,嘴里喊了声儿子就爬到了案几上,便觉着情况不妙,慌慌张张地毙了出去。
休息室背投式电视的声音嘈杂、刺耳,病人的家属们大声地谈着送进手术室亲人的某种状况。朝墙的一对年轻人,大概正处在热恋中,毫不遮掩地拥在一块,手嘴并用。手走游龙,嘴吐丁香,如醉如痴。许俊岭只觉心里难受,瓷白的墙壁像没有了钢筋支撑,犹如无骨人似地走了形状,在直通许扬所在的第五手术台的所有墙壁,眨眼间都坍塌化成空气了。许扬躺在手术台上僵硬着,无邪的眼睛对视着天花板上的无影灯。刽子手们满身是血,肢解了的器官被装进了盛有药水的瓶里。他们的嘴在蓝色的口罩下一张一翕地交谈着,眼睛却贼溜溜地盯着各自的战利品,惟恐被其他人抢走。
嗡嗡嘤嘤,交头接耳。终于,由两个高鼻蓝眼的家伙把许扬抬下手术台,放到担架车上,又在上面蒙了白布单,连鞋也没穿就往手术室外推。
玻璃门开了,杜雨霏有些疯狂地扑上去,揭开被单。许扬脸无痛苦,双眼睁得圆鼓鼓的,蜡黄无血的脸显出黄种人与白种人本质的区别。
“扬扬——。”杜雨霏撕心裂肺的一声惨叫,仿佛空袭来前尖厉的警报。闻声冲出的许俊岭,摸摸浑身冰凉的儿子,大脑像断了一相电路似地没有了分析能力。
死者已矣。
美国是法制社会,许扬手术前是经过许俊岭和杜雨霏再三考虑,最后跟院方签了备忘录的。儿子死于心力衰竭,是备忘录中谅解意外死亡的一个条款,吵闹都不解决问题,而且与事无补。
国际心脏病研究学会会长、洛克菲勒医院院长慰问时,他们唯一的希望就是将儿子的骨灰撒向太平洋。
美国国际民航局很快给了答复,同意在飞机飞越太平洋时,进行人道主义援助,让航班飞低、减速,满足他们的要求。
回到北京,大片大片的雪花就像一只只白蛾子在空中乱舞。遭遇白蛾子是在红鱼岭,就像梁山伯与祝英台化成蝴蝶一样,白蛾子是雪霏变的这许俊岭知道。白蛾子冤枉啊,可这在北京呢。眼前所有的建筑物包括树木和车辆,都跟着飘飞的雪片紊乱地摇晃。去美国时就没带什么身外之物,一心指望能把儿子许扬的病治好。可是,许扬被撒向太平洋了,装骨灰的匣子在杜雨霏“你哄了我——,儿啊”的痛哭声中,也被投向了太平洋。自那会儿以后,他们俩仿佛已没有了任何联系。透过弦窗,看山飞云行,无不触目伤心。许俊岭心灰意冷得木头人儿一般,她也哭得力尽神疲,更像一尊冰雕。
下飞机时,许俊岭有意携扶她,被她断然甩脱了。
街上华灯初上,过客行色匆匆,都是凄凉景况。他们十分别扭地朝府右街自家的四合院里走着。尽管许俊岭的心比外面这凛冽的寒夜还要冷,尽管他的脑子怎么也形不成任何形式的思考,但他自己不会突然崩溃似地大声吼叫着进门,也不会不成体统地大哭一场,尽管他十分地想这样做。
距家越近,杜雨霏越情绪化,仿佛在外受了委屈的孩子,要急于向大人倾诉一样,她的瘦削的肩膀在大衣下抽搐着,哭泣的声音越来越大,脚下的步子越迈越快。而我,像没上发条的钟表,双腿灌铅似地越走越慢,越走越慢,任凭眼泪悄悄地濡湿我冰凉的脸庞。
“我爷爷小的时候,常在这里玩耍,高高的前门仿佛挨着我的家。一蓬衰草几声蛐蛐儿叫,伴随他度过了那灰色年华,吃一串冰糖葫芦就算过节,他一日那三餐窝头咸菜么,就着一口大碗茶……。”
京韵大鼓不时从闪烁的灯光中飞出,使许俊岭孤苦的绷得紧紧的脑筋,稍微舒缓了点。他在雪际中点了支烟,杜雨霏瘦赢的背影已完全模糊了。想象她对张家老太报告不幸的哀痛情形时,他的腿不听使唤似地朝前机械地晃悠着。
( 乡艳连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