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这声呼喝,有人拉了杨绾一把,将他拉到了街边。</p>
杨绾回过头一看,见是个满脸胡子的捉不良人,便问道:“这些是谁的马车,竟有如此大阵仗?”</p>try{ggauto();} catch(ex){}
“看说的,堂堂京兆少尹出行,多带些随从车马怎么了?”</p>
“京兆少尹?是黎干还是崔夙?”</p>
杨绾既然担当京兆尹,自然是仔细了解过京兆府的情形,这两个京兆少尹都是圣人宠信窦文扬之时任命的,同样都是出身不凡,家境巨富,显然都是以重金贿赂窦文扬才得的官,但这两人的政绩却并不差。</p>
黎干治理京城,法纪严明,重视城中治安,在永王之乱后使得长安很快安定下来,颇得民心。但他声色犬马,花费靡巨,还常常不务正业,总想着巴结新的靠山升官,算是优缺并存的一个人;崔夙则更像是一个生意人,家中产业众多,重金谋了官之后,见雍王成了监国太子,担心丢官,常常以捐粮赈济的方法来治理长安。</p>
杨绾很清楚,现今监国的太子必是容不下这样两个人物继续担任京兆少尹,但没有一个合适的京兆尹之前,却只能留着他们。</p>
现在,就看他这个京兆尹称不称职了。</p>
“你算什么?怎么敢直呼少尹之名?!”</p>
一声呼喝,把杨绾从沉思中拉了回来,他抬起头,见到前方的奢华马车络驿不绝,还没通过坊门。</p>
想了想,他干脆大步往前。</p>
“让开!”</p>
一辆马车上的车夫见杨绾衣着朴素,不是富贵之人,登时起了轻视之心,手中鞭子一挥,径直抽在杨绾身上,还对杨绾破口大骂。</p>
“这会工夫等不及了吗?还不到一边去。”</p>
杨绾挨了一鞭,不慌不忙地拿出他的告身,沉声道:“黎少尹何在?你车马出行,待本官尚且如此,待你治下之民又如何?!”</p>
他这一开口,顿扫身上那穷困之气,官威立即就摆了出来。</p>
黎干正坐在后方的一辆马车内,享受美婢给他捶腿按肩,忽然听到这一声喝,顿时惊诧莫名,连忙掀帘看去。</p>
“这……莫非是杨京尹?”</p>
黎干自然知道杨绾受任京兆尹之事,还特意派了人到大明宫、政事堂,以及李岘家门口都盯着,因认为杨绾一到长安,必然会去这些地方。</p>
他却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杨绾。</p>
若只是他出行阵仗大了一些,生活奢侈了些,这都是小事。虽然监国太子崇尚俭朴但他花的是自己的钱,又未触犯法纪,太子也拿他没奈何。</p>
偏偏,下人打了杨绾一鞭,这绝不是小罪。</p>
黎干大叫倒霉,连忙跳下马车,赶到杨绾面前,深深行了一礼,道:“见过京尹,是下官御下无方,这便给京尹赔罪。”</p>
说着,他把那车夫喝下车辕,当即便要治其重罪。</p>
杨绾却问道:“若非主人平素骄纵,一个奴仆岂敢当街见人就抽?我听闻黎少尹甚得民声,民声便是鞭子抽出来的吗?!”</p>
他身上原本有种老实人的气场,穿得也不好神情也不凶,似乎很好欺负。可现在一开口喝叱,大义凛然,竟有天神之威。</p>
那车夫径直吓得跪倒在地,身子抖得如筛子一般。</p>
黎干也恨不得给杨绾跪下,偏偏他的身份又不合适,哪有副官给主官下跪的?</p>
正不知所措之际,却有宦官匆匆赶来。</p>
“京兆尹杨绾杨相公可在?殿下召见。”</p>
黎干一听,更是脸无血色。</p>
已经得罪了杨绾,现在事情还没摆平,杨绾就往殿下那里一告状,他肯定是完蛋了。</p>
~~</p>
宣政殿。</p>
杨绾步入殿内,说不上对薛白是何印象。</p>
他其实是受过两次薛白的提携的,一次是他还是太子正字之时,薛白为了增加杨党的势力,大量提拔了一批官员;第二次是薛白收复长安之后,把他放到了河东榷盐的位置上。</p>
算起来这次回京已是薛白第三次提携他了。</p>
能在四十岁不到的年纪就担任京兆尹,从三品高官,骤披此袍,成为三辅之一,他便有望在四十五岁之前拜相,一展抱负。</p>
这无论如何,都算薛白对他莫大的恩德。</p>
但另一方面,杨绾还听说过薛白很多不好的名声,作为一个有道德洁癖的人,他私心里其实是不太能够坦然接受的,为此常感到两难。</p>
于是,他只能将那些权位之争放下,只管具体的实务。</p>
“见过殿下。”</p>
“来了,先当面说说你们在河东榷盐的成果。”</p>
薛白似乎是没打算拉拢杨绾为心腹的,也是甫一见面就谈具体的实务。</p>
杨绾松了一口气,很快就侃侃而谈起来。</p>
他们这批到河东的官员当中有非常多人才,王缙、元结、第五琦、刘宴,这种情况下,成果必然是有的,也为薛白想把榷盐之法颁行到天下铺平了道路。</p>
但杨绾却说,第五琦与刘宴在榷盐之事上存在着些许分歧,第五琦认为当由朝廷完完全全垄断榷盐之利,刘宴则重视商人之利,认为该官商分利,给私盐贩子以活路,并让他们帮助朝廷获利。</p>
薛白便问杨绾,以为谁的主张更高明。</p>
杨绾直言他心里倾向于刘宴的,但如今榷盐之法还只在河东试行,建议可以再增加一道试行,以第五琦、刘宴分别主事,观察情况。</p>
他看得出来,薛白在变革之事上是一种十分谨慎的态度。</p>
“我确实是不敢急于求成啊。”薛白道:“西北年年防秋,与吐蕃陷入久战,军费紧缺,国库空虚,田亩兼并严重,租庸调制糜溃,不变则不活,可眼下吏治败坏,民生困苦,又不敢轻易变法,否则稍有不慎百姓负担更重。”</p>
“是。”杨绾道:“此前叛乱迭起,朝廷无法,非大刀阔斧之机,正如大病初愈之人宜先徐徐调理,再进大补之药。该易风移俗,廉官吏,严法纪。然后规定诸州之兵数,肃军政,削强藩,散聚众之谋,如此数年之后,内宁而无外患,天下秩序井然,可改税法。”</p>
“说得不错,但眼下却有难题。”</p>
杨绾道:“殿下方才说与吐蕃陷入久战,军费紧缺。可臣却听闻,今秋郭子仪在陇右、李光弼在剑南,皆挡住了吐蕃的攻势。”</p>
自永王之乱后,关中就颇太平。朝廷一直在说防秋,但始终没有吐蕃入境的消息,大部分人得到的消息都是杨绾所知的这些。</p>
但这阵子薛白心情却很不好,正是因与吐蕃的战事。</p>
他走到地图前,指了指陇右、剑南,道:“于吐蕃而言,这两个方向是它的东线,今年得益于郭、李二将坐镇,吐蕃在东线并未讨到太大的便宜。”</p>
话锋一转,薛白道:“然而,世人不知的是,吐蕃在它的西线,已经趁着大唐内乱,全面占据了河西走廊,切断了我们与安西四镇的联络。”</p>
杨绾目光看去,地图上,窄窄的河西走廊那一头,是与东边十六道几乎一样大的领土。</p>
弃之可惜,可若要拿回来,就必然得与吐蕃打上几场真正的硬仗,而不是现在这样龟缩防御。</p>
他是来上任京兆尹的,打通与安西的道路当然不是他的职责所在。薛白之所以与他说这些,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钱。</p>
国穷,就挨打。</p>
要想不挨打,得先富国。</p>
而就像刚才说的,要富国而不伤民,就得易风移俗,廉官员、严法纪,否则满朝尽是中饱私囊之臣,不论怎么革制,加重了百姓负担,税赋都还流进了贪官污吏的口袋。</p>
杨绾遂道:“请殿下暂时忍耐,遣使借道回纥,抚慰安西之将领。待大唐恢复国力,再与吐蕃一战。”</p>
“就是不知何时恢复国力啊。”</p>
薛白难得地叹息了一声,给杨绾施加压力。</p>
其实不仅是对杨绾,近来他见每个官员,常常都是这样督促他们。</p>
之后,他们才说起京兆府的问题。</p>
“黎干、崔夙等人,我早想裁撤了,天下间我想裁撤的官员又何止是他们?”薛白道,“但故不教而诛,则刑繁而邪不胜。现今如他们那般的官员太多了,如何处置,我看你的手段。”</p>
“殿下放心。”杨绾执礼道。</p>
薛白问道:“有何要求,你尽管提。”</p>
杨绾应道:“臣没有任何要求了。”</p>
薛白其实已听说了杨绾与黎干所起的冲突,已做好了罢免黎干,甚至将其治罪的准备,闻言不免有些诧异。</p>
他决定随杨绾怎么做,看看杨绾的本事。</p>
~~</p>
杨绾出了大明宫。</p>
只见黎干、崔夙都等候在了门外。</p>
“见过京尹。”</p>
两人上前行礼,大冷的天,黎干头上的冷汗却还一直在冒。</p>
他其实一直都知道殿下看自己不顺眼,但他不认为个中原因是他生活奢侈,而且他也早已习惯了这样摆排场,问题出在今天杨绾肯定是告了他一状,要让他丢官甚至流放,当然是又悲伤又不甘。</p>
然而,杨绾却没有拿出任何公文来罢免他,只是道:“回衙署吧。”</p>
“京尹才到长安就往衙署,实我辈楷模。”崔夙连忙奉承。</p>
黎干回过神来,不甘落后,连忙引着杨绾往他的马车,道:“京尹请上车。”</p>
杨绾云淡风轻地道:“我有马。”</p>
他抬手一指,黎干、崔夙等人顺着那方向看去,只见到一匹栓在柳树下的驽马。</p>
堂堂京兆尹,骑一匹低矮的驽马,而京兆少尹却是奢华车驾上百辆,黎干再蠢,也终于知道要怎么做了。</p>
崔夙跟在后面也是暗暗心惊,想着回去之后得马上把自己家中豢养的数百歌姬放掉大半……不,只留下十数人就够了。</p></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