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年各道都有旱情，他在骊山遇刺那一年，便曾亲自求雨。久旱之后遇到大涝，乃是最烦人之事。</p>
听着瞿昙慢吞吞地说了一会，李隆基终于开口，问道：“来年未来，卿如何知晓来年会有大涝啊？”</p>
“老臣别无所长，唯擅天文……咳咳咳咳。”瞿昙说着，忽然咳了几声。</p>
李隆基原本就皱着的眉头更加紧锁了。</p>
高力士见了，明白圣人这是担心元气被瞿昙所沾去了，连忙开口道：“瞿少监，献了时令，且去歇息吧。”</p>
“老臣遵旨。”</p>
瞿昙才退下，便有宦官来报，杨国忠求见。</p>
李隆基今日疲乏，原本不愿再见臣子，但想到杨国忠体魄强壮，也许元气充沛，还是下令召见。心想着，反正杨国忠最是体贴，该不会跑来说些让他烦心的事。</p>
果然。</p>
“臣方才见瞿昙离开时接连叹气，不知是否因臣有国事未处置好？”</p>
“他夜观天象，认为来年有大涝啊。”</p>
杨国忠道：“瞿昙？圣人不必忧虑，他算卦从来都是不准的。”</p>
“不准？”李隆基来了兴趣，问道：“如何个不准？”</p>
“据臣所知，瞿昙曾私下为朝中官员家眷把喜脉。生男生女，他掐指一算，算对与算错者，各占半数。”</p>
高力士问道：“如此说来，他所言大涝一事，亦是虚惊一场？”</p>
杨国忠笃定道：“这等伎俩，臣在市井间见得多了。无非是逮着人便称有血光之灾，再给出化解的办法，倘若平安无事，便是他的功劳，倘若真发生了，便是给他的钱不够，未能完全化解。”</p>
“哈哈哈。”</p>
李隆基难得开怀笑了几声，认为自己没看错杨国忠。</p>
然而，开口没说两句话，杨国忠就拂逆了他的心思。</p>
“臣以为，安禄山既然愿还朝平章国事，接替其二镇节度使的人选也该准备了。”</p>
“咳咳咳咳。”</p>
高力士连忙道：“右相，圣人今日偶有不适，此事日后再谈吧？”</p>
杨国忠竟是没有马上告罪。他站在那，脑子里想的是薛白说的那句“圣人的心意，高将军知晓、张垍知晓”，眼神微微闪烁着，低声问了一句。</p>
“臣斗胆，敢问圣意是否放安禄山还范阳，并加其左仆射？”</p>
李隆基那昏昏欲睡的眼神中忽然精光一闪，先是看了高力士一眼，只见高力士面露诧异，显然是震惊于杨国忠如何能吐出这样一句话，连左仆射的官职都一清二楚。</p>
“你如何得知的？”李隆基没有否认，而是沉着声问道。</p>
“臣……”</p>
杨国忠迟疑了片刻，咬了咬牙，应道：“张垍告诉臣的。”</p>
李隆基原本一直是半躺在那，闻言当即坐起，问道：“张垍为何告诉你？”</p>
“他让臣宽心，称安禄山只要加衔左仆射就会回范阳，让臣只需万事都不做即可……”</p>
杨国忠非常擅长进谗言，原本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到了他的嘴里，很快就把张垍形容成一个心机深沉的小人。</p>
而且他很懂得圣人最忌讳什么，在言语间故意把张垍与其父张说的特点融合起来。</p>
“张垍还说我搞错了，并非如旁人所说，安禄山是他的‘靠山’，他才是安禄山的靠山。”</p>
一句话，李隆基立即便想到了张说当年的“泰山之力”，一股怒气不由自主地勃然而起。</p>
他英明一世，却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到了晚年，能让杨国忠这样一个不学无术的愚货精准地把握了他的情绪，他还自认为任用杨国忠就是因为其人的忠心与单纯。</p>
“臣不太相信张垍，怀疑他是在骗臣。到时安禄山回朝拜相，而范阳、平卢二镇还未有节度使的人选，那便是臣的失职，因此今日……”</p>
“传旨下去。”李隆基忽然开口，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给朕把张垍贬出长安。”</p>
高力士有些吃惊，感到圣人老了之后反而没有了耐心。</p>
以前李林甫也构陷同僚，但都是炮制证据、办成大案之后，判下流放或是杀头的重罪，再由圣人开恩改为轻判。可如今却是杨国忠几句话，就把国之重臣贬出京城。</p>
可以看出，不仅是圣人的性情决定了宰相的人选，反过来，杨国忠的浮躁也在影响着圣人的性情。</p>
“不光要贬了张垍，还要把他们几兄弟一道贬了！”李隆基却还补了一句。</p>
“遵旨。”</p>
杨国忠心中狂喜，却没有马上表露出来，脸上显出惊讶于事情会闹得这么大的惊讶之色来。</p>
领了中旨，他这位尚书令当即亲自前往中书门下省。</p>
~~</p>
这日上午，薛白听闻杨国忠入朝了，已到了中书门下省来等着，抱着万一的希望，准备拟旨让高仙芝暂代范阳、平卢节度使之事。</p>
若能做成这件事，也不枉他任中书舍人之职一场。</p>
冬日里农闲，国事、军务都少，算是中书门下省一年中最闲的一段时日。便有官员搬了桌椅，与陈希烈在廊下赏雪、下棋。</p>
薛白对陈希烈感兴趣，便站在他后面看着，意识到他棋力甚是高超，尤其擅于隐瞒真实目的，这里下一子，那里下一子，最后连成一片。</p>
然而，没等陈希烈赢下这一局，有官吏奔来，道：“右相来了。”</p>
薛白居高临下，恰能看到他嘴角微撇，有个颇轻蔑的表情，显然看不起唾壶。</p>
唾壶当了宰相，谁能服气？谁不想取而代之？</p>
很快，杨国忠施施然然地进了官廨，面对陈希烈装模作样的见礼，根本不加理会，甚至用中旨拍了拍他的老脸。</p>
这是一个非常无礼的动作，陈希烈愣了一下，吹胡子瞪眼，准备与杨国忠较真一次。</p>
然而，不等他开口，杨国忠已飞扬跋扈地道：“看看这个！”</p>
那中旨被展开来，内容并不多，只有三列，其它的内容则需要中书舍人制诏时写上。</p>
陈希烈眯着眼看去，赫然见上面是“张垍迁为卢溪司马；张均迁为建安太守；张俶迁为宜春司马”。</p>
“这！”</p>
这一惊对陈希烈而言非同小可。</p>
他是知道圣人以前有多喜欢张垍的，每每以“爱婿”相称，许张垍于皇城置内宅，常常赏赐珍宝，开玩笑地说这是丈人给女婿的，不是天子赐给臣下的。</p>
就是这种恩情，一翻脸竟是那般薄情？</p>
再一想，圣人是连亲生儿子都能杀掉的人，哪有什么情义？当时不过是与张垍闹着好玩罢了。</p>
想到这里，陈希烈腋下的冷汗就不停流了下来，拿着中旨的手也在微微颤抖。</p>
“你抖什么抖？！”</p>
杨国忠叱骂了一声，得意地哈哈大笑。</p>
他得了薛白的提醒，却没依薛白的建议去处置军国大事，而是把思路运用在排除异己之上，果然有了大收获。拂逆圣心，但把罪责都推到张垍身上。</p>
而下一步，就是用张垍的大罪，吓住胆小如鼠的陈希烈。</p>
“还抖？你没有与张垍合谋的话怕什么？还是说你们合谋了？”</p>
“没……没有。”</p>
陈希烈甚至不知道张垍是为何被贬官的，只看这三兄弟被同时远贬，以为是如当年李林甫对付韦坚那般罪证确凿的大案。偏他确实与张垍有所合作，心虚不已。</p>
“没有？”杨国忠冷笑一声，道：“今日还是我问你，来日张垍招了，可就是旁人审你了。”</p>
“右相……”</p>
“还愣着做什么？制诏吧。”</p>
陈希烈也想装作云淡风轻，但他胆小的性格特点在此刻暴露无疑。转头看了薛白一眼，把中旨递过去，道：“依右相吩咐，制诏。”</p>
薛白不由叹息了一声。</p>
他叹的是这庙堂之上尽剩这些庸碌无能之辈。</p>
陈希烈听了这一声叹，以为薛白是在怜悯他，他像是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倒了的骆驼一般，再也守不住心防，转向杨国忠，迫不及待地服了软。</p>
“右相，我辞官如何？！”</p>
“哈？”</p>
杨国忠虽想吓唬陈希烈，却没想到如此轻易就斗倒了他。</p>
“我辞官，我老了，无力国事，恳请右相再举荐一个强干者代左相之职，我想今日就上辞呈。”</p>
“……”</p>
这位左相伏低做小了十数年，忍过了强势的李林甫，仿佛是卧薪尝胆的越王勾践，等着有朝一日宰执天下、一申抱负。可最后却败给了不学无术的杨国忠，连唾壶都不如。</p>
他哪有什么卧薪尝胆？懦弱就是懦弱。</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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