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帅放心。”</p>
薛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了，是想把他当枪使，对付安禄山。</p>
他倒也没有不愿意，这确实符合他的诉求。只是看能达到什么目的，是真能剥弱安禄山的势力，还是只是争功抢风头而已。</p>
谈过此事，薛白不等鲜于仲通再要求他排在其周围，径直到了队伍后方。</p>
阁罗凤正被押在一辆囚车当中，有气无力地站着，见薛白过来，目光便一直锁定在他身上，还唤了一声。</p>
“薛白。”</p>
薛白见他有话要说，干脆驱马到了囚车边。</p>
“我很快要死了。”阁罗凤道：“但我想，我们都一样希望南诏能和平地臣服于大唐。”</p>
“是吗？”</p>
“我自私，叛乱是因为我想称王称霸。”阁罗凤道：“可我并不希望子孙步我的后尘。”</p>
薛白笑了笑，猜想，如果不是自己保下王忠嗣。阁罗凤也许已实现了其称王称霸的理想。</p>
“你认知很清醒啊。”</p>
阁罗凤道：“你是聪明人，该知要让南诏臣服。兵戈之外，更该教化。故而，我想拜托你教化南诏。”</p>
他担心郑回不能够保全他的孙儿，希望薛白能帮一把，话不必说透，说到这里，薛白已能明白他的意思。</p>
队伍已开始向前走，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p>
他却沉默了一会，抬头看着巍峨的长安城门，像是入了迷。</p>
“长安啊。”</p>
阁罗凤忽然感叹了一句，流露出对长安的无比仰慕。</p>
“我上一次来，还是我父亲刚被封为云南王，我代父入朝觐见，从那以后，我再没忘记过长安。”</p>
“那你还反？”</p>
“我不可能生活在长安，南诏才是我该待的地方，长安是梦中的地方。可人若总在梦里，若不是睡着了，就是死了。”</p>
薛白能感受到阁罗凤对长安的感情，于是想着，安禄山该是也很爱长安吧，所以若得不到，宁可毁了？</p>
慢慢地，队伍进了明德门。</p>
囚车经过城门时，阁罗凤道：“你看，我来到梦中，马上要死了。”</p>
“好吧，有道理。”</p>
“我明知我来了会受尽屈辱而死。”阁罗凤道，“你可知，我为何不早早自尽吗？”</p>
“再看一眼长安？”</p>
“不。是为了让陛下高兴，他羞辱我，高兴了，才有可能放过我的子孙，不再对南诏兴师问罪。”</p>
薛白道：“你很了解圣人？”</p>
“别看我远隔千里，我把陛下摸透了。”阁罗凤道：“所以，我才敢反。”</p>
“嗯？”薛白对这个问题颇为好奇，引导着他继续说。</p>
“这些年，从云南太守府就能看出来，大唐已经不再像从前了。”</p>
阁罗凤不知如何描述他的感受，想了想，说了个小事。</p>
“前些年，唐军取安宁城的盐井，为的是以盐控制爨人，一开始，还知体恤蛮荒之人，慢慢教化。可渐渐地，唐官们只顾利益，对爨人也施以苛捐杂税。我每次见他们，你知他们谈论的都是什么？”</p>
“钱。”</p>
“是啊。”阁罗凤道：“他们最关心的，是给陛下进奉多少贡品。他们又能从中得多少。”</p>
从天宝五载听到《得宝歌》开始，薛白就感受到了以天下供奉李隆基一人的热闹景象。原来这风气，在南诏都那般浓厚了。</p>
“大唐已经不是以前的大唐了。”阁罗凤道，“我感受得到，所以我有勇气造反。”</p>
说着，他渐渐悲伤起来，最后叹息了一声。</p>
“我倒在了大唐落日的余晖里啊。”</p>
薛白觉得他这个比喻并不贴切，可却能从中感受到大唐在迅速衰弱，对边境的威慑力远不如前，阁罗凤叛了，阿布思叛了，对契丹、奚的战事也连接受挫。</p>
安史之乱不是突然发生的，它是诸多叛乱中的一个……</p>
忽然。</p>
“大唐万胜！”</p>
“万胜！”</p>
朱雀大街上爆发出了欢呼声。</p>
将士载誉归来，满城为之喝彩，赞誉声一浪接一浪。</p>
四月初的桃花被采摘下来，装在花篮里，由美丽的少女挎着，在街边向道路中间洒来。</p>
“薛郎！”</p>
花瓣如雨，落在薛白衣襟上，他忽然想到了一句诗——冲天香阵透长安。</p>
在薛白前面，是鲜于仲通的一个亲兵，很年轻。这亲兵从益州南下，确实也是经历了极艰难的行军、战斗，终于享受到了这样的荣耀，自然觉得是自己应得的。</p>
他朝那些洒花的少女挥了手，欢喜至极。忍不住转过头，不由自主地与薛白道了一句。</p>
“我真是太爱长安，太爱这大唐盛世了。”</p>
薛白勉强笑笑，道：“是啊，大唐盛世。”</p>
他在想，若没有改变，若这次依旧是鲜于仲通挂帅然后大败于南诏，数万将士埋骨洱海边，是否能让这盛世清醒一些？</p>
也许能吧。</p>
不对，还有杨国忠，以其人的德性，想必也会虚报战功。</p>
即使没有杨国忠，以李隆基好大喜功的德性，也会有旁人虚报战功。今日，安禄山不就如此吗？</p>
队伍快要到朱雀门前了，忽然，东面一阵锣鼓喧天。一支队伍向这边而来，有数面大旗迎风招展，第一面上写着“范阳节度使安禄山”几个大字。</p>
周围百姓一阵欢呼，又拥过去看各种奇珍异兽。</p>
“天马，这次也有天马吗？”</p>
“看！好漂亮的白鹰！”</p>
“……”</p>
鲜于仲通原本还趾高气昂，听得动静，怕被抢了风头，连忙吩咐队伍快些前近，抢在范阳的队伍之前抵达朱雀门。</p>
他进益了，在云南支援王忠嗣时就远没有这般果断。</p>
剑南军得令，当即往前拥去。</p>
袁思艺带来迎接的内侍们猝不及防，当即一阵大乱。</p>
混乱中，薛白如局外人一般驻马而立，抬头看向皇城朱雀门城头，只见御伞已经高高插着了，金吾卫执守得密密麻麻。</p>
旁人想到的是荣耀，是封赏，可他想起的却是王焊。</p>
当时就是在这个城头上，王焊脱下裤子，扬起头，对着天下人高喊了一句“都是萎厥！”</p>
再看世人有多健忘。</p>
转眼间，圣人又敢再登上朱雀门了，满城欢呼着，为了看安禄山送来的几个小鸟。</p>
沉溺于一点点小小的乐子，无数人不可自拔。</p>
可笑的是，直到近两年之后，重回此地，薛白才发现，天下独醉，唯有一个疯子才是最清醒的那个。</p>
“壮哉大唐！壮哉大唐！”</p>
鲜于仲通麾下的剑南军爆发出了惊人的大吼。</p>
他们终于抢在了范阳军的前面，占据了朱雀门前最好的位置。</p>
应得的，他们的主帅亲自来了，还押来了当今最大的叛徒阁罗凤，当然应该是他们排在前面。</p>
囚车推到了最前。</p>
阁罗凤作为失败者，感受了这欢腾景象，心中百感交集，只好对着皇城大哭起来。</p>
他清楚地知道，他越哭，圣人越高兴，南诏的处境越好。</p>
于是，哭声愈大，周围的笑声愈大。</p>
薛白没有上前，依旧在后方看着这满城皆笑、一人独哭的情景。</p>
在他的视线里，阁罗凤与王焊的身影重叠起来。</p>
成王败寇，倘若再有一次，安知谁能称王，谁是疯子？</p>
~~</p>
“圣人至！”</p>
随着这一声高呼，李隆基终于御驾亲临了朱雀门城头。</p>
薛白已下马，在皇城墙下站着，对这种上位者莅临讲话的场面已感到了乏味。</p>
他目光看去，倒是看到了杨玉环的身影，只是隔得远，看不清她的面容。</p>
之后，穿得万分隆重的杨国忠代表所有南征的将士禀报。</p>
李隆基则下诏勉励、封赏。</p>
“时有阁罗凤负德，潜有祸心，杨国忠、鲜于仲通、王忠嗣等，运彼深谋，累枭渠帅，风尘肃静，斥候无虞，不有殊恩，孰彰茂绩……”</p>
薛白默默听着，不由在想那些同袍在做什么。</p>
王忠嗣该还是在梁州养病，每天要看兵书；王天运估计在太和城练兵；李晟、曲环该是到陇右了，又赶到哥舒翰帐下效力；田神功、田神玉兄弟如今也在剑南独领一军了……</p>
想着这些，过了许久，李隆基下了旨，宣布了对阁罗凤的处罚。</p>
倒也没有极刑，只是斩首示众。</p>
另外，其妻妾沦为歌妓。阁罗凤的续弦妻子便是据他所言，被张虔陀欺辱的那位。</p>
李隆基如此处置，看似大度，但言下之意是，既说大唐官员欺辱了阁罗凤之妻，导致阁罗凤造反，那就让更多人能欺辱阁罗凤之妻。</p>
阁罗凤牵挂甚多，不像王焊毫不在乎家人，因此显得有些窝囊，得知这处置，感激涕零。他在乎的是子孙与南诏，李隆基不继续追究，于他真算是大度的了。</p>
他领旨谢恩，高呼道：“陛下宽仁！臣自知大罪，死而无怨！”</p>
在这一声声“陛下宽仁”当中，李隆基再次感受到了自己作为千古明君的风范，十分满意。</p>
……</p>
在这之后，便轮到了范阳军献俘。</p>
刚刚被升迁为京兆尹的鲜于仲通脸上原本还挂着笑意，听说要让开位置，给范阳军过来，脸上便僵了一些。</p>
他倒没什么反应，下令退到城门西侧。</p>
“宣，范阳兵马使孙孝哲，觐见献俘！”</p>
“起行！为圣人贺！”</p>
范阳军遂开始往朱雀门前列阵。</p>
围观的百姓纷纷伸长了脖子，期待着胡儿又献上什么新奇之物。</p>
忽然，有几人冲到了城门前，大喊道：“我不服！范阳节度使根本就是虚报战功！”</p>
“我们有证据，安禄山大败于契丹，虚报战功！”</p>
围观者登时一片哗然。</p>
金吾卫措手不及，连忙上前维持秩序。</p>
然而，这一闹，剑南军中许多士卒就不乐意了，叫嚷道：“凭什么虚报战功的能让我们让开？！”</p>
“我为大唐浴血杀敌！不与虚报战功者为伍！”</p>
“……”</p>
见此情形，鲜于仲通连忙喝止。</p>
可军中之人难免脾气大些，将领们觉得会叫的孩子才有奶吃，一时竟没喝止住，急得鲜于仲通发了脾气。</p>
“做什么？！马上给我停下，否则军令处置！”</p>
之后，他目光似不经意地看了杨国忠一眼，又瞥向薛白，示意可以发作了……</p>
今天在阅文年会，过几天再和大家说说经历~~</p>
</p></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