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李季兰用力点点头，“我就知道薛郎什么都能做到。”</p>
分开那么久，她有许多话想问，偏是知自己没资格，于是又拿她那双饱含情意的眼瞥向薛白。</p>
虽然是在说着正事，薛白也有些吃不消了，假意打了个哈欠。</p>
“睡吧，明日再谈。”</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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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人体谅，等到次日才派人召薛白入宫，问南诏一战的详情。</p>
薛白遂先念了高适的那首诗，之后据实而言，却在言语之间几次偶尔提及王忠嗣的忠心。</p>
相比功劳，他认为李隆基更在意臣下的忠心与否。</p>
“我们绕过苍山，却见阁罗凤筑起龙尾关，士气顿落，王忠嗣执意攻城，言必献阁罗凤于圣人，以消圣人之怒，遂点齐三军……”</p>
言语是有用的，但李隆基近年来也听了太多王忠嗣的谗言，依旧不太相信王忠嗣是整天把他挂在嘴边的人。</p>
在他心里，王忠嗣只要与李亨走得更近些，便是原罪。</p>
终于，他抬抬手，道：“你的折子朕都看了。说另一件事，你为何要保李林甫？”</p>
“臣并未要保全李林甫，臣与他素来有仇。可臣不愿将士们征讨南诏的功绩因此事而被掩盖。”</p>
“没有私心？”李隆基饮了一杯酒，漫不经心地问道。</p>
薛白迟疑了一下缓缓应道：“有，臣与李林甫之女是挚友……”</p>
“朕记得，龙池宴上才说过此事。”</p>
“臣惭愧，臣与李十七娘确是清白的。”</p>
薛白不用看，也知李隆基肯定是不信，他想了想，低下头又解释了一句。</p>
“说是挚友或不恰当，其实，臣心里爱慕李十七娘，只是不愿与李林甫牵连，才未能娶她，也不敢逾越礼数。”</p>
薛白说的是实话，他如今已非常了解李隆基，知道这个皇帝极聪明又极爱揣测臣子之心，因此如无必要，他绝不瞒他。</p>
可也恰恰是这种情形之下，他说出了真正的心里话。当着天下最重权势、最无情之人，说最发自肺腑的话。</p>
李隆基了然一笑，道：“朕便知你有私心。”</p>
薛白面露惭愧，不敢狡辩。有些发呆，不知是在想着什么。</p>
见他如此，李隆基便想到他虽忤逆，但一向是个直臣，道：“你是又想掺和此事不成？”</p>
“圣人英明，一眼就看穿了臣的心思。”薛白坦言，道：“臣以为杨国忠也有私心，要借着对付李林甫树立自己的威望。李林甫咎由自取，但臣不愿让杨国忠对圣人有所欺瞒。”</p>
“呵。”</p>
李隆基轻笑一声，略显不屑。</p>
但薛白与李林甫有仇是真的，在此事上确实可能给他一个更诚实的答案，这答案很可能影响不了最后的结果，但李隆基要知道。</p>
“朕准你查此事……高将军，给这竖子一道旨意。”</p>
不料，薛白又道：“臣斗胆，还有一个请求。”</p>
“朕看你是胆大包天了。”</p>
“臣想接出李十七娘。”薛白道：“李林甫亦是宗室，即便有罪，也不宜牵扯无辜家眷。若李十七娘无恙，臣没了这牵挂，更能秉公无私地查此事。”</p>
“一派胡言。”李隆基道：“你自己说，这些话有道理吗？”</p>
“臣随征南诏略有薄功，唯此心愿，恳请圣人赏赐。”</p>
“恃功而骄，况且朕难道未赏你吗？忘了自己才升的中书舍人，这官不愿当便罢了！”</p>
这里说的“罢了”却是真的罢官。</p>
薛白最是官迷，此事显然是直接戳到了他的痛处。</p>
然而，没想到的是，他犹豫了一会之后，竟是一揖，应道：“臣愿以中书舍人之官位，换李十七娘自由。”</p>
“放肆。”</p>
李隆基又叱了一句，但却不可能在这时节真罢了薛白的官。征南诏有功则赏，这是他承诺过的，天下人都看着。</p>
故而，叱过之后他便一挥手。</p>
“为女子求情，窝囊，拿着旨意滚罢。”</p>
如此，竟是答应了。</p>
薛白故作惊喜，盛赞了李隆基的大度，领旨退出大殿。</p>
这次面圣，他到最后都没见到杨玉环，似乎他们之间的姐弟之情已随着时间而变淡。</p>
毕竟已有一年未见了。</p>
但义姐只是义姐，眼下他得先救出他的红颜知己。</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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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狱中没有人再被拖出去审，牢饭与伤药开始发放了，衣服、被褥等物件也被允许送了进来，还有狱卒清理了牢房里的脏污。</p>
如此一来，坐牢的感受便大不相同。</p>
李腾空给李十四娘服了汤药，次日再把了一次脉，稍放心了些。</p>
她自己也十分疲惫，偏是初逢大变，躺在茅草堆上始终难以安眠，脑子里想着家里往后的出路。</p>
难免还是想到了薛白。</p>
见他平安从南诏回来，她心里的一块大石头也就放下了。而她了解他，知他即便出手相助，很可能也只会救她一人，对李家该只是略尽些力气。</p>
那……该求他吗？</p>
这问题翻来覆去地想却下不了决心，到最后她叹了一口气，即使想求他，也得见得到他才行。</p>
“才不是想见他。”</p>
她心里这般念叨了一句。</p>
一直等到了傍晚，终于有狱卒过来，径直走到这间牢房前打开牢门。</p>
“李腾空，有人要见你。”</p>
李十一娘听了，反而更快站了起来，拉过李腾空，低声道：“一定是薛白，你能成吗？可需我一起去教你说话？”</p>
“我去见他就可以。”</p>
“嗯，勾引他。”李十一娘附耳，叮嘱道：“一定要勾引他。”</p>
李腾空四下看了看，生怕让旁人听到。理了理耳鬓的碎发，快步走了出去。</p>
她其实想找一个铜镜稍微拾掇一下，修道之人可以断情绝性，却不能不爱美。</p>
待走到牢外的问讯房外，她愣了愣，只当自己误会了，来的不是薛白，而是问讯的官员，但进门一看，还是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p>
“你怎在这里？”</p>
“我得了圣命，问询你阿爷这桩案子。”薛白扬了扬放在桌上的中旨，公事公办的态度。</p>
然后态度一变，他温和地笑了笑，道：“你随我走吧，暂住在和政郡主家，季兰子如今便安排在那。”</p>
李腾空看着他的笑容，有些恍神，但却是道：“若只是我一人，我当时便随玉真公主离开了。”</p>
“我知道。”</p>
薛白是懂她的，对此早有准备，道：“李十四娘病了，你把她也一起带走吧。李家家眷之中，你还可再带上三五人。”</p>
李十四娘是杜位之妻，近日杜位也在为此奔走。薛白得了圣旨，已与杜希望联络过，多带走几人，该是能应付得了。</p>
李腾空依旧想再试着救救家人，她想了想，认为要想请薛白全力出手，仅靠两人之间的情谊还不够，得给他更多的理由。</p>
“你可知杨国忠给我阿爷定罪的证据是如何来的？”</p>
薛白摇头道：“我刚回长安，对诸事还不甚清楚，只略有猜测。”</p>
李腾空于是把从陈希烈处打探到的消息悉数说了，道：“李献忠之所以叛乱，起因在于安禄山杀了他的部将哥解……”</p>
薛白一直对安禄山有敌意，若是为了对付安禄山，或有可能让他揭破杨国忠与安禄山合作诬陷她阿爷之事。</p>
“都有哪些证据？”</p>
“陈希烈没说，但我听十一娘说了些事，阿爷备了一手以阻止李亨登基，曾授意安禄山养兵自重，并给了他一些舆图及大唐各镇兵将部署的卷宗。此事近年来渐渐被朝中一些官员知晓，故而众人皆言安禄山有不臣之心。想必是为了消弥这种声音，安禄山把这些证据交了出来，全部推给我阿爷与李献忠，作为共谋造反的罪证。”</p>
薛白听了，目光一动，留意到一个颇重要的细节，问道：“李十一娘竟知晓这么多事，那么，杨齐宣也知晓了？”</p>
“是。”</p>
“怪不得，杨国忠让杨齐宣出面作证。”</p>
薛白沉吟着，心想杨齐宣能成为指证李林甫的证人，其实也能成为指证安禄山的证人。</p>
可惜，李隆基不会信的。</p>
若是利用杨齐宣向更多有识之士证明安禄山的野心，发展自己的势力呢？</p>
李腾空等了一会，见薛白一直在思忖，心中渐有了希望。</p>
她试探地问道：“依这思路，有可能翻案吗？”</p>
薛白没有回答，而是道：“陈希烈想必是故意告诉你这些的，他什么都清楚，但不敢亲自做。多留了一手，想着万一事有变化，你也有能对付杨国忠的手段。”</p>
“如今回想起来，是这般，陈希烈这般，不论事情如何发展，他真是不亏的……还真是又精明又懦弱。”</p>
两人于是都笑了笑，仿佛要由此再次携手合作了。</p>
然而，薛白又道：“可陈希烈还是站在杨国忠那边，你可知为何？”</p>
“为何？”</p>
“你阿爷即便没有与李献忠共商谋反，也与安禄山共商谋反了啊。”</p>
李腾空这才意识到，薛白想对付安禄山，大可先给李林甫定罪，且办得越重越好，哪怕把李家满门抄斩了，到时木以成舟，再找机会牵连安禄山，成功的把握还大一些。</p>
也许这正是杨国忠的思路。</p>
她顿时失望，感到一阵无力。</p>
薛白叹道：“你阿爷确有不臣之心，在圣人看来亦是如此，要脱罪是不可能的。”</p>
“嗯。”</p>
李腾空道：“我明白的，其实你的立场，该是与杨国忠一样。”</p>
“不尽然，我还是会尽力保全你家人性命，但能做到什么程度，不好说。”薛白道：“我只保证，我会全力以赴。”</p>
李腾空诧异道：“为何？”</p>
“不冲突，即便你阿爷翻不了案，无辜的家眷也可以救。当然，李家良莠不齐。其中有些恶劣之徒，我爱莫能助。”</p>
“我是说……你为何要出力？”</p>
薛白叹道：“你想的太多了，你不需要替我想一个理由。”</p>
“可你是官啊。”</p>
“我是官不假，但首先我是我。若一定要理由，那就是……因为他们是你的家人。”薛白看向李腾空，问道：“为了你，这理由够了吗？”</p>
这是近乎告白的话，使她不由错愕。</p>
她一直以为，他在官场做事需要一个有利可图的理由的，因为对两人之间的情义没有信心，毕竟他曾不愿娶她。</p>
此时她才发现，两人的情义于他也很重要。</p>
脑中不由浮现起彼此曾有过几次拥抱，她无意识地上前一步，抬了把手。</p>
对视的目光没有移开，两人有了一个久违的拥抱。</p>
“其实，我没想过能改变什么事，只是想尽力做些什么，求一个心安罢了。”</p>
“嗯。”薛白道：“你已经尽力了，剩下的交给我吧。”</p>
“可以吗？”</p>
“有我在。”</p>
这一句话，李腾空顿觉肩上的重负松了下来，她把头埋进薛白怀里，终于狠狠地哭了出来。</p>
像是过去许多年忍下来的泪水，要在今日一次流干；像是心里最坚硬的壳由此忽然碎掉了，将最柔软的部分交给了他。</p>
什么修道之心，什么出尘之态，尽数被她抛开，她放肆与薛白诉说着她的心里话。</p>
“我早就知道阿爷那般行事要落得这个结果……可怎么劝他们也不听……”</p>
说过了家事，她甚至还埋怨了他。</p>
“还有你，一走就是那么久，音讯也无……昨日好不容易回来了，一句话也未与我说……”</p>
薛白没想到她这样清高之人也会有这样的小女儿之态。</p>
他轻轻拍着她的背，道：“我忍着的，实则很想过去抱抱你，再问谁敢把你欺负成那样，给他们一个耳光，但忍着了，不敢与你说话。我太懦弱了。”</p>
“我更懦弱。”李腾空用力紧紧抱住他，“我也是忍着，很久以来一直忍一直忍，其实我……”</p>
她没有再说下去，她的心意已尽在不言中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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