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便奇了。”吴怀实低声道:“高将军为何与圣人言,薛白仅是出于朋友之义、忠臣之心,陪和政郡主去尽孝?”</p>
“他素来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我们却不能让圣人被蒙在鼓里,此事你细加探查。”</p>
“袁将军放心。”</p>
吴怀实正要告退,袁思艺却又喊住了他。</p>
“对了,圣人与贵妃打算再排一出《白蛇传》,此事你操持一番。”</p>
“白蛇?宫中可从未唱过。”</p>
袁思艺显出和善的笑容,道:“圣人说贵妃更喜欢这出戏,你安排便是。”</p>
~~</p>
薛宅。</p>
客房中,薛白与杜妗聊了许久,说到口干舌燥之际院中传来了青岚的通传声。</p>
“郎君,有客到了,自称是宫中的吴怀实。”</p>
“他?”</p>
屋中杜妗听了,秀眉一蹙,道:“旁人不知,吴怀实却知你与范女真有幽会,早晚是个祸患。”</p>
“不急,此人擅于蜇伏,逮着机会才会往我脖子上咬。”薛白道:“他今日来,必是向我请罪的,打个赌?”</p>
“谁稀得与你赌。”</p>
杜妗在薛白面前,偶尔也有些娇嗔姿态。</p>
既是被打搅了,薛白遂往外堂去见吴怀实,倒也不拘着杜妗在屏风后听。</p>
……</p>
“吴将军来了,昨夜我蒙不白之冤,还得多谢吴将军。”</p>
“薛郎太客气了。”吴怀实道,“我便与高将军说,薛白为人最是坦诚直率,一定是清清白白。”</p>
“是吗?”薛白笑着行礼称谢,道:“可惜了姚思艺许给我的官位。”</p>
吴怀实见他连着两句话都是不依不饶,暗忖怪不得许多人有心与这竖子交好最后却闹成了生死大敌,实在是难相处。</p>
可见当时在偃师,吕令皓一定也是百般容忍,还是被薛白除掉了。</p>
“哈哈,薛郎放心,以薛郎在圣人心目中的地位,升官是迟早的事。”吴怀实笑道:“圣人宴后还盛赞了你,有方正君子之风。”</p>
“真的?”</p>
“当然是真的!”吴怀实脸一板,道:“圣人说你在女色上能端正品行,可见是个靠得住的。”</p>
说罢,他压低了些声音,与薛白更显亲近,又道:“另还有一桩事……姚思艺死了,薛郎便当他是以死向你赔罪,此事从此就过去了。”</p>
“真过去了?”</p>
“我今日来,却是要告诉薛郎一桩好消息的,圣人想在宫中再排一出《白蛇传》,此事还得你这个太乐丞多多费心。”</p>
薛白一讶。</p>
他有些不明白,难道因昨夜那一闹,李隆基知晓了自己不好女色,反而更信任自己了?</p>
“只是……恐找不到人来扮法海。”</p>
“薛郎不可耍笑。”</p>
~~</p>
屏风后,杜妗听了一会,知正事已谈完了。她隐隐感到有人在看自己,转过头去,只见后院的一间阁楼上,有个身影。</p>
那是颜嫣。</p>
杜妗遂往那边走去,登上阁楼,但见颜嫣手持着一个铜制长筒,一副悠哉悠哉的模样。</p>
“二姐来了,你送我的绸缎很漂亮。”</p>
“商铺上有些事与薛白谈。”杜妗道,“青岚说,将薛宅的钱交给我放利钱,是你的主意?”</p>
“我阿爷说官衙里都是靠利钱当食本的。此事还得多谢二姐,能多吃不少好东西。”</p>
杜妗走到栏杆边,放眼看着薛宅的亭台楼阁,低声道:“他做事的钱已是由我在管着,家中的钱你也交给我管?”</p>
颜嫣才不理会她的弦外之音,抿了抿嘴,不应。</p>
远处,薛白正在送吴怀实离开。</p>
她遂拿着手里的铜制长筒一指,道:“那位宫中内官,每次来都是笑模样,与夫君关系很好吧。”</p>
“你还小,不明白人心的险恶。”</p>
“二姐懂很多官场上的事务吧?”</p>
杜妗侧头看了颜嫣一眼,见她依旧稚气未褪,她却能看出她的狡黠,这小丫头分明是李腾空的病人,最后却能嫁了薛白,岂会是表面看起来那般单纯?</p>
她不会因她年纪小就心软,决定趁着这两年先把薛白的长子生下来。</p>
“没办法。”杜妗道:“我阿爷眼光才干远不如你阿爷,我只能比你更拼命些。”</p>
如此答了一句,她看向颜嫣,笑了笑,转身下了高台。</p>
颜嫣看着她的背影走远,趁她不注意,挥了挥拳头。自低声嘟囔道:“看不起谁,真以为我嫁阿兄是因为父母之命?”</p>
不多时,只见薛白从前门转回来,身旁却有一个女子与他并肩而行。</p>
永儿看得大为惊诧,急道:“娘子,那又是谁?”</p>
还是青岚了解这些事,过来解释了几句,末了道:“念奴是唱歌的,谢阿蛮是跳舞的。”</p>
“那还真是歌舞双全了……”</p>
~~</p>
“你今日不该来,万一让有心人想到,太池宴上是你带我逃脱的。”</p>
“放心吧,没人认为你去过承香殿。”谢阿蛮看向薛白,有些埋怨道:“谁不知你薛郎是正人君子,坐怀不乱呢。”</p>
薛白听出了她的嘲讽之意,偏是泰然自若地谦逊道:“我只是自重罢了,不值一提。”</p>
“嘁。”</p>
谢阿蛮又生气又好笑,瞪了他一眼,方才道:“不与你闹了我是奉了贵妃之命来的,让你再重排一次白蛇传,毕竟上一次还没演完呢。”</p>
“圣人不介意了?”</p>
“圣人岂能被一次刺杀吓到?”</p>
薛白问的其实不是这个,而是问李隆基是否还介意他曾救杨玉环到了长生殿,共处了一夜。</p>
但谢阿蛮既没领会,这话题也就作罢了。</p>
“还有,我今日还是来警告你的。”谢阿蛮忽然脸一板,摆出严肃之色,道:“往后你少与范女再有往来,她既选择入了宫,便该恪守本分。你更不能失了臣节,也丢了贵妃对你的信任。否则等你们双双殒命,贵妃可不会再救你一次。”</p>
“此事本是误会,我往后一定保持警惕,不会再受那等诓骗。”薛白问道:“可有人还在查此事?”</p>
“没有,都过去了。圣人特意嘱咐高将军,不必查。贵妃还有最后一句话给你,只有四个字,‘绝缨之宴’。”谢阿蛮问道:“你明白是何意思吗?”</p>
薛白若是不明白,她倒很愿意解释一番。</p>
可惜,薛白能明白,说的是楚庄王宴群臣,夜深酒酣,忽然灯烛灭了,有人摸了楚庄王的美人,美人掐断了他的冠缨作记号,楚庄王却命令群臣全都掐断冠缨才肯点烛火,三年后楚晋交战,有楚将立下大功,正是当年摸了美人者。</p>
“贵妃认为,圣人要效仿楚庄王?”</p>
“当然也知你是冤枉的。”谢阿蛮道:“圣人可是赞了你好几句。”</p>
这话,薛白今日是第二次听了,既然两次听闻的内容都相同,想必,那位风流天子是真的既往不咎了。</p>
~~</p>
李林甫听了太池宴后续的进展,认为圣人只是暂时不追究。</p>
他更敏锐地看出,此事与绝缨之宴有个大不同,圣人并没有像楚庄王一样令群臣尽绝缨,而是处死了那个状告的“美人”,认为这是诬告当事情没发生过。</p>
换言之,圣人比楚庄王在意得多。</p>
李林甫却没有与薛白直说,而是道:“也就是你一向有君子之风,本相才出手保了你一遭。往后你行事自小心些,再出这等纰漏,没人能救你。”</p>
站在一旁的李腾空听了,瞥了薛白一眼,暗道他可没什么君子之风,又是搂又是抱的,最后却当众自诩君子,着实是不要脸。</p>
薛白随口道:“右相英明,力挽狂澜,真定海神针也。”</p>
李林甫明知他是敷衍,想到自己当时在御宴上的表现,却还是难掩心中得意。</p>
再一想,薛白以故事里那“定海神针”做比喻,这神针最后却成了猴子的武器,实在让人不快。</p>
眼下不是在这些细枝末节上争吵的时候,他拍了拍膝盖,道:“张垍若不除,必有后患啊……”</p>
又来了。</p>
索斗鸡到了这重病之际,还是死性不改,一心只知争斗。</p>
薛白却不认为有必要现在除掉张垍,反而觉得朝堂上多些不同的声音没有坏处。</p>
不过,李林甫既未以诚相待,他也懒得与李林甫多说,只道:“那我们想想办法。”</p>
“嗯。”</p>
“说南诏之事吧。”薛白道:“我造了一些军器,举荐了一些人才给王忠嗣,右相可愿一道看看?”</p>
“递来便是,本相一观。”</p>
“军器不好递,需三日后,请右相到城外点将台观看。”</p>
李林甫近日疲乏不已,摆了摆手,淡淡道:“十郎,你到时代为父一观。”</p>
“喏。”</p>
“去吧。”</p>
李林甫不等发病,感到有些累了,便将他们打发走。</p>
“对了。”薛白道:“郡主嫁安庆宗一事,可还未有头绪。”</p>
“你如何考虑的?”</p>
薛白道:“若要封郡主,让皇帝之女,吉安县主是圣人最喜爱的侄女……”</p>
“咳咳咳。”</p>
李林甫咳了几下,摆了摆手,道:“吉安县主大了安庆宗一轮。”</p>
薛白闹了笑话,只好承认道:“我对宗室不太了解,只知圣人最偏爱侄女。”</p>
“十郎,你去把所有可能封郡主的县主、宗室女列出来,给薛白看看。”</p>
“喏。”</p>
如此,薛白才与李岫回到外书房。</p>
李岫再拉了拉挂着铃铛的绳索,招过那哑奴,打了几个手势。</p>
薛白似不经意地目光瞥去,以他最近学到的粗浅的哑语,看得出,他说的是“把皇家宗室名录调出来”。</p>
那哑奴比了几个手势,该是说“需要右十三库的钥匙”之类。</p>
过了一会,案牍调来。</p>
众人翻阅,薛白便留意到汝阳王李琎的一些资料也在其中。</p>
而在纸页一翻而过的瞬间,他眯了眯眼,看到那陈旧的纸面上“开元二十五年宗正少卿”这句话有被划了一横。</p>
可见,李林甫多少是知晓当年之事的……</p>
~~</p>
很奇怪,薛白近来一坐在右相府的书房就觉得安心。</p>
他如今要办的事也很清晰了,在官面上,再给王忠嗣一些军器,助其打好南诏一战;在暗地里,借着难得的机会查一查三庶人案的详情。</p>
但他隐隐也有些不安,感到有些危险没有过去,只是被掩藏起来了。</p>
</p></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