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舒翰话到一半，终于意识到了什么，讶道：“圣人想用节帅平南诏？”</p>
李林甫冷眼看着他，愈发不悦。</p>
“右相莫非以为此事是我向圣人谏言？”哥舒翰讶道：“或是说，右相以为……我被薛白说动了？”</p>
“是吗？”</p>
“不是。”哥舒翰正色道：“我既答应右相，如何敢误国事？”</p>
李林甫拍案喝道：“谁不知你哥舒翰是个意气为重的游侠儿？！”</p>
哥舒翰一愣，道：“右相若不信我，此事还有何好说的？便如阿布思，右相若愿用他、信他，何必把他的族人迁到幽州？”</p>
“胡人举族入境，从来都是迁往河北，此事有何好说？！”</p>
“所以河北难治，只能用安禄山？”</p>
哥舒翰昨日才与安禄山吵过一架，此时心里更不痛快，反问了一句，指着自己的胸膛，问道：“天下精兵强将俱在陇右，我们有没有为此养寇自重过？！”</p>
他一向对李林甫很客气、很感激。</p>
但说实话，他也不怎么害怕李林甫，尤其眼下这时节，他有选择，大可支持张垍任相，或等一个入朝拜相的机会。</p>
说出来旁人不信，他之前对李林甫的支持，真就是出于守信。</p>
“反了不成？”李林甫喝道：“本相何时说过不信你？”</p>
“右相从来都不信我！”</p>
谈到这等地步，哥舒翰懒得再解释，但也不受这种气，干脆一吐为快。</p>
“节帅统领四镇，因与吐蕃抗衡，需有四镇之力，朝廷害怕尾大不掉，拆分四镇可以。但河西、陇右素来一体，右相为何让安思顺镇河西、而我只镇陇右？且还明知我与安思顺不和，故意防范罢了。”</p>
“你放肆！”</p>
“我若放肆，早不理会安思顺了，赔笑至此，犹不信我，今日我说甚也无用，便当是我背叛了便是。”</p>
哥舒翰自顾自发泄了心中积郁，转身便走。</p>
那高大而微跛的身影远去。</p>
李林甫犹愣在那儿，确实是当了太久的宰相，他已很久没感受过这种有人敢与他翻脸的感觉了。</p>
右相府的局面有些失控了，只是还不明显。</p>
……</p>
次日。</p>
与过去十数年一样，这日大唐的军国机务皆决于李林甫，官员们依旧抱着公文悉集于右相府。</p>
陈希烈虽坐台省，只盖章而已。</p>
但今日有一封陈希烈复核过的诏书送到了李林甫的案头。</p>
“张垍兼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p>
李林甫揉了揉眼，起身，嚅了嚅嘴。</p>
他知道这次与杨銛拜相不一样，这次是真的要威胁到他的地位了。</p>
好一会，他才招过李岫，道：“去，把张垍喊来。”</p>
李岫还没转身，苍璧却又递了一封信来，禀道：“阿郎，驸马张垍使人送信来。”</p>
一瞬间，李林甫竟有些惊惧。</p>
这就是张垍与杨銛的不同之处，张垍出身相门，文武双全，是真的有宰相之能的，才平章中书门下事，已显露出完全不一样的野心与魄力。</p>
“拿来。”</p>
李林甫还是稳住了心绪，接过那封信，打开来。</p>
入目只有一列字，寥寥七个字。</p>
“谋河东者，杂胡也。”</p>
李林甫瞪大了眼，一瞬间眼睛里出现了各种神情，从质疑、惊讶，到愤怒、警觉，再到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p>
“胡儿人呢？招他来见本相。”</p>
“这就去招……”</p>
“快！”</p>
李林甫其实还不信，他不认为自己这个仙官会看错安禄山。</p>
回过头，眼前看到的还是安禄山在榻上打滚，因听了他一句苛责而高呼“我死也”的可笑场景……他揉了揉那双老眼，只见眼前的亭台楼阁开始变得模糊。</p>
“我死也！”安禄山还在大叫。</p>
之后，大叫声变成捧腹大笑。</p>
“我死也！哈哈哈哈哈！”</p>
“不可能，此为张垍离间之计。”李林甫一挥手，想让自己镇静下来，“待问问胡儿便知……”</p>
“阿爷，阿爷。”</p>
“人呢？！”</p>
“胡儿已离京了……”</p>
“遣快马去追！”</p>
李林甫怒叱一声，奋然将眼前的屏风推翻，骂道：“我一手提携的杂胡，他敢背叛我不成？！”</p>
“阿爷？”</p>
李岫还没明白出了什么事，但看到这场面，猛然想起他以前谏父时的场景。</p>
右相府就像一辆拉着大唐这个沉重货物的车，全凭下面的几个车轮支撑，也就是门生故旧。一旦车轮散了，右相府也就倒了。</p>
以前，看不顺眼的车轮想拆就拆，如今，似乎有个最重要的车轮要掉下去了？</p>
李岫脑中不由回想起自己当时的疾呼，“阿爷久居相位，前路满是枳棘，一旦祸至，如何是好？”</p>
终于，有下属回来了。</p>
“阿……阿郎……小人已派人追出城门，但胡儿称……他不能回京了……”</p>
此时，李林甫已镇定下来，抚着长须思忖着，忽然一个激灵，惊道：“哥舒翰。”</p>
“阿爷？”</p>
“快，速去找哥舒翰来！”</p>
这是一段更漫长、更让人煎熬的时间。</p>
半个时辰后，苍璧一边小跑，一边擦着额头上的细汗回到了相府主厅。</p>
李林甫正站在堂外踱步，见了他，目光灼灼。</p>
苍璧莫名紧张起来，远远便喊道：“阿郎……”</p>
忽然，他脚一崴，摔倒在地，一把老骨头却是没能马上爬起来。</p>
李林甫心情差到了极点，不由叱骂。</p>
他不由想到有一次，薛白颐指气使地提醒他，右相府的管事该换了。</p>
今日之后，他就要把苍璧换了，确实太老了。</p>
“阿郎。”</p>
“说！”</p>
“阿郎，哥舒翰不肯来，他，他正在……张垍府中……”</p>
这一日，没有人说那是“宁亲公主府”，那座宅院在二十年里难得被称为“张垍府”。</p>
“咳咳咳咳……”</p>
李林甫正要破口大骂，却觉得嗓子干得厉害，一口痰堵在喉咙里上不来。</p>
他感到自己快输了，原本是边镇尽用胡人，边镇尽是他的党羽，没想到这些胡人最不讲信义，说背叛就背叛。</p>
“去找薛……咳咳咳咳……”</p>
~~</p>
子午驿。</p>
薛白正坐在驿馆中等人，脑子里想着杜媗与自己说过的官途上八步走到宰执之位。</p>
他走得虽快，资历却还太浅，往后必然会困难很多。但颜真卿这次已一跃为兵部员外郎，若下一步能迁中书舍人，就算不是宰相，也能染到中枢之权了。</p>
如今是天宝九载，两三年内，妥善地解决好南诏的问题，让朝廷不至于在此事上损兵折将，同时建功立业，把颜真卿扶上相位，再以三五年缓解河北局势，暂时消除最大的隐患。之后，也许就有时间从根子上解决更多问题了。</p>
故而说，南诏之叛，是个大危机，却也是个大机会，没有这个变局，也就没有机会立下能飞快升官的大功。</p>
想着想着，前方尘烟滚滚，有人策马而来了。</p>
薛白起身，眺望了一会，待见到颜真卿那雄武的身姿，微微笑了出来，莫名也有些紧张。</p>
终于，马到了驿馆前。</p>
“吁！”</p>
“老师。”</p>
“你已归长安了。”颜真卿尘风仆仆，道：“先说说南诏叛乱的详情。”</p>
“阁罗凤之心，朝廷早已察觉，故而张虔陀上书要放其庶弟归南诏，朝廷还出兵占下姚州与南诏的盐场。但谁也没想到，阁罗凤一叛就能杀败云南太守府，斩张虔陀而击败唐军，他自己也许都没想到……”</p>
颜真卿道：“开元二十八年，尺带珠丹将其姐嫁给了小勃律王，小勃律国方肯叛唐而依附吐蕃，如今阁罗凤敢叛唐，目的必在于自立为王，吐蕃显然许诺他派兵支援、或约为兄弟之国。其扬言叛唐出于无奈，实存三方并立之心。大唐若不急着出兵于一时，时长日久，南诏与吐蕃难免生隙，而若出兵，务必求速胜。”</p>
薛白深以为然，又说了苏毗国也想从吐蕃自立，并联合了吐蕃大臣梅色政变一事。</p>
颜真卿点点头，道：“我知道此事，在陇右时便听闻了，此事，哥舒翰也在极力促成。”</p>
“无怪乎张垍要举荐老师。”</p>
颜真卿道：“你知道，苏毗女王没陵赞曾想率部投奔大唐？”</p>
“是，其部两千余人都被杀了。”</p>
“没陵赞有个儿子，叫悉诺逻，他想要给母亲报仇，因此收买了吐蕃九政务大臣中的两人，准备叛了吐蕃。”</p>
“亏学生还查了这么久，老师原来知道，弹劾李延业时为何不说？”</p>
“不在于说不说。”颜真卿微微叹息，“圣人、右相一直都知道，只是没想到结果会是如此。”</p>
薛白回想起来，方知哥舒翰、颜真卿其实早就知道吐蕃使节有两拨人，其中一拨在为策反南诏之事出力。只是他们以为双方都在策反对方的附属国，大唐的国力更强，显然能镇住南诏，先给吐蕃来一场内乱。</p>
哥舒翰更信任圣人、右相一些，所以主张不动声色；颜真卿认为得维护法度，弹劾了李延业。但谁都没想到，这边策反苏毗国还未有进展，那边南诏已经把西南打破了。</p>
再一想，薛白就明白了，上元夜的时候，李隆基肯定觉得他这个竖子蠢得不可救药了，结果倒好。</p>
“圣人、右相以为一切尽在掌握，结果没掌握住，所以只好拼命找补，把罪过都栽在张虔陀身上？”</p>
颜真卿道：“讽之无益，西南的天破了，得补。”</p>
“学生只怕往这个窟窿里填了太多东西。”</p>
“我今日与你说这些内情，是要让你知道，圣人在此事中的心情。”</p>
“明白了，越恼怒，越容易出错，越填越多，就像赌徒一样。”薛白道，“好在，老师这次迁任兵部，是个踩着张垍往上爬的机会。”</p>
“张垍拜相了？”</p>
“要当真宰执，还差临门一脚，但有一点。”薛白玩笑般地道：“他与太子、安禄山都走得太近了。”</p>
师生二人随意的几句对话，大概已将他们下一步的计划勾勒出来。</p>
之后，颜真卿道：“你们的婚期快到了啊。”</p>
“是。”</p>
薛白便有些拘谨起来。</p>
他有些惭愧。</p>
也就是李隆基没去华山，而且南诏也反了，否则他怕是不能升官回长安。到时就是一个在谋反的白身跑回长安娶颜嫣，也许还要被问罪。</p>
不过，眼下这情况看似好，万一没能阻止那场大乱，往后的日子只怕会很辛苦。</p>
思绪回到个人之事上来，一路上师徒两人就没有再说更多的话。</p>
待到长安城外，远远地有一队右相府的仆役赶上前。</p>
“薛白，右相召你到相府说话。”</p>
“我今日休沐，为老师接风洗尘，恕不奉陪了。”</p>
进城不久，还未到敦化坊，李岫竟是策马赶了过来。</p>
“薛白！”</p>
当着颜真卿的面，李岫上前扯过薛白，低声道：“圣人要调王忠嗣平南诏。”</p>
薛白心念一动，脸上却是不动声色，道：“此事我却做不了主。”</p>
李岫满脸焦急，犹想纠缠。</p>
却有一颜家家仆上前，彬彬有礼地执了一礼，道：“李十郎还请放开我家郎婿，万一教别人看到，还以为右相府想要抢亲。”</p>
李岫一愣。</p>
他终于感到右相府的权威不好使了……</p></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