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如此。”李泌道,“在殿下打坐也是一样的。”</p>
他袖子一摆,径直就走了。</p>
明日他便打算离开长安,却不需要与谁好好地告别一场。</p>
薛白见李泌走远,稍稍环顾四周,见后方有人向这边跟来,遂带着刁氏兄弟举步往东市走去,东市有三家丰汇行,最大的一家设在十字街口。</p>
此时东市是长安城最热闹的地方之一,大街上有各种表演,许多百姓正携家带口地看着,人潮涌动。</p>
薛白还少有机会完全闲下来,慢慢悠悠地欣赏着长安城的热闹。走着走着,他忽然感到了什么,抬头一看,只见有人踩着高跷,走在人群的头上……这场景有些似曾相识。</p>
继续往前走了一段,到了丰汇行,他目光看去,只见丰汇行屋檐处挂的花灯是金币的形状。</p>
八盏。</p>
薛白于是径直走过丰汇行,没有进去,因那是杜妗给他的信号,八盏灯代表着一切顺利。</p>
又走了一段路,正在离开东市之际,忽有人喊道:“薛郎。”</p>
薛白回过头,只见薛徽正站在坊门外。</p>
“薛大将军,这是……要捉拿我?”</p>
“有些话询问薛郎,请。”</p>
容不得薛白拒绝,薛徽一抬手,已有金吾卫上前,带着他进了不远处一座望火楼。</p>
这里其实是个看花灯的好地方,薛白站在楼上,望着长安的万家灯火,非常有耐心地看着。</p>
他不知道这样的风景还能看几次。</p>
“知道李延业、凤迦异在哪吗?”薛徽问道。</p>
“我就没见过他们。”</p>
“李延业家中仆役、以及与李延业私下会面的吐蕃人,我已全都审过了,他们确实只谈了吐蕃九政务大臣之间的矛盾,未曾提及南诏之事。”</p>
薛白道:“是否等到南诏真的叛了,朝廷也以为南诏没有想要叛?”</p>
“右相已经贬谪了颜真卿,李延业没有必要逃,他一个金吾将军,背叛大唐,投靠南诏,毫无好处。”薛徽道,“故而,也许有可能是有人带走了他们?”</p>
“谁?”</p>
“你觉得呢?你为了帮颜真卿,指责南诏叛乱,为证明此事,带走李延业、凤迦异。”</p>
薛白问道:“我做得到?”</p>
“也许是东宫、庆王、或永王在其中参与。”</p>
“将军更相信哥奴?”</p>
“我只管完成差事。”薛徽四下看了一眼,俯身到薛白耳边,道:“你帮过薛家,若现在招了,我还能助你掩饰,而等龙武军找到他们,万事休矣。”</p>
“也许是李泌做的?”</p>
“李泌做事没你这么不择手段。我看人很准,你会为颜真卿冒险,李泌却不会为东宫冒险。”</p>
“将军根本是瞎猜,没有任何依据。”</p>
“是瞎猜,我但凡有一点依据,你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p>
薛白点点头,道:“此处夜景好,我陪将军等水落石出便是,对了,我知将军这也是在保护我,多谢了。”</p>
薛徽一愣,嗤笑一声,没再说话。</p>
远处,花萼楼的乐曲声传来,过了一个多时辰,终于有金吾卫将领匆匆赶来。</p>
“将军,找到李延业了。”</p>
“在哪?!”</p>
“就在他家中的井里。”</p>
“井里?”</p>
“是,找到的是尸体,死于刀伤,一刀捅破了他的喉咙,该是两个最近卖身到他府中的奴婢所为,人已经不见了。另外,他的令符也已经不见了。”</p>
“查,所有城门、坊门,利用李延业之令符出入的记录,全都给我查出来。”</p>
“喏!”</p>
薛徽皱着眉,踱了几步,待周遭没人了,忽然以恶狠狠的语气向薛白道:“还说不是你做的?!”</p>
“将军若真怀疑我,此时就不会单独与我待在一处了。”薛白道,“将军是习惯了听从哥奴而已,哥奴说地方官没有奏报、是我交构东宫,将军就跟着说,但其实你心里也不信,你知道我才是对的,你还知道哥奴要害我,所以带我到此处来。”</p>
“放屁!”</p>
薛徽骂了一句,目光看去,见薛白一脸正气,不由心想,若凤迦异真的叛逃了,此事就得由他这个金吾卫大将军揭开,直面圣人的怒火。</p>
真还不如拿薛白去交差,偏彼此曾经在薛崭落狱时有过合作……</p>
正为难间,他手下有人赶来回报消息了。</p>
“将军!”</p>
“说!”</p>
“将军。”这次跑来的金吾卫将军显得很慌张,跑到薛徽面前,道:“兴庆宫,兴庆宫……”</p>
“快说,兴庆宫如何了?”</p>
“有人持李延业的令符,进了兴庆宫……”</p>
“快!随我来。”</p>
薛徽吃了一惊,转身就走。</p>
薛白回过头看了一眼,欲言又止。</p>
他想提醒一句“南诏质子不可能有能耐刺杀圣人,派人持李延业令符至兴庆宫,必是声东击西之计”,但这道理薛徽如何会不明白?没有选择罢了。</p>
目光望去,薛徽已奔入长安街市的灯火之中。</p>
~~</p>
“长安真美啊。”</p>
同一个夜里,长安城一间客栈中,凤迦异也在看着窗外的灯火。</p>
他是南诏王阁罗凤的长子,他的祖父在大唐的扶持下统一六诏,三年前他父亲继位,他便到长安为质。</p>
今年他才二十一岁,但其实到长安前,已留下了一个孩子。若他没能回到南诏,他的儿子也能继承南诏王之位。</p>
也就是说,阁罗凤有自立之心,凤迦异心里是知晓的。</p>
早在天宝四载,阁罗凤就违逆过大唐的意愿,擅自出兵,灭了东、西二爨,拓地千里,这是试探。试探之后又表了忠心,待唐朝廷息怒,他便南征。</p>
这些年来,偶尔总有人检举阁罗凤要反,凤迦异很害怕,好在,每一次他都安然度过了。</p>
直到这次……</p>
“咚、咚、咚。”</p>
敲门声响起,来人的手很稳,敲得很均匀。</p>
“进来。”凤迦异拉开门栓,低声道。</p>
来人是个中年汉子,满面风霜,气质深沉,说话有河南口音,原是个唐军,被吐蕃人俘虏后归顺了吐蕃。</p>
“怎么样?”</p>
“花萼楼御宴,蒙归忠果然去了,说你阿爷要叛。”</p>
“这个叛徒。”凤迦异忿然道。</p>
蒙归忠指的是他的叔父诚节,当年他祖父去世时,诚节身为庶子,却敢与阁罗凤争位,失败后就逃入大唐。</p>
就在天宝八载,张虔陀就屡次想安排诚节回到南诏。</p>
这也是凤迦异对局势十分紧张的原因,好在,他父亲通过吐蕃派人来接他回去。</p>
“那我们怎么走?”</p>
“等天一亮,就拿着李延业的令牌出城。”</p>
凤迦异早已经见过了那令牌,所以才随着这大汉离开了客舍,中间对方又拿走令牌去办些事,此时则递给他。</p>
他接过,点了点头,应道:“好。”</p>
“准备一下,扮成胡商,我去准备马匹。”</p>
中年大汉说着,再次离开了客舍。</p>
凤迦异迅速乔装打扮,出了门,带着两名侍从往马房赶去。</p>
“他人呢?”</p>
“一人三马,少了两匹马,他去买了。”</p>
“等等他。”</p>
凤迦异不着急,呵了呵手,看着墙外长安城的天空,心中竟有些不舍。</p>
其实,他一直在想,如果能劝父亲不背叛,他宁愿一辈子在长安当质子,也不想回南诏当南诏王。</p>
世上哪有地方能比长安好啊……</p>
忽然,整齐而密集的脚步声传来。</p>
“包围起来!”</p>
院外有人高声大喊着,声势惊人。</p>
局势瞬息万变。</p>
“龙武军来了!”</p>
“怎么办?”</p>
“王子,杀出去?还是投降?”</p>
凤迦异不知所措,咬了咬牙,道:“杀出去!”</p>
“杀!”</p>
箭矢如雨,毫不留情地射了过来。</p>
~~</p>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p>
有花车缓缓驶出东市,车上站着美丽的歌姬,轻歌曼舞,歌声飘到了东市南边的望火楼上。</p>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p>
薛白听着歌声,思绪渐渐飘到了很远的地方。</p>
想着想着,等他再回过神来,夜已经快要过去了。</p>
薛徽没有再次过来,而是派了两名金吾卫过来。</p>
“薛郎。”</p>
“将军呢?”</p>
“将军有要事在办,让我等护送薛郎回家。”</p>
薛白一愣,道:“我没嫌疑了?”</p>
一名金吾卫与他亲善,凑近了些,小声道:“南诏质子确是私逃了,被龙武军找到,还公然拒捕……对了,此事得保密,万不能传开。”</p>
“那圣人?”</p>
“圣人无恙,薛郎关心圣人安危,想必圣人会明白的,早晚要官复原职,哦,升得更高。”</p>
薛白摆了摆手,道:“不作此想了。”</p>
他轻吁了一口气,似乎真不认为丢掉的官职还能回来。</p>
下了望火楼,转头看去,长街上的花灯都还亮着。</p>
“郎君,买盏灯吧?”</p>
在街边摆摊子卖灯的老者见薛白走过,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待看到薛白身后跟着两个金吾卫,又吓得缩回了头。</p>
薛白目光看去,见这老者的花灯都是当场做的,工具都摆在那。</p>
见他驻足,老者又壮起胆,道:“小老儿字写得好,擅画,可为郎君画像或写诗在这灯上,故而卖得稍贵些。”</p>
薛白伸手入袖,拿出一串钱递了过去,随手拿起一个花灯。</p>
老者已提起笔,问道:“郎君想写些什么?”</p>
薛白心念一动,道:“我自己写吧。”</p>
“是,是。”</p>
老者遂递过笔,看着眼前的少年郎提笔在灯布上写着字,只一落笔,那字迹就让人眼前一亮。</p>
薛白写得很认真,眼中难得有些温柔。</p>
写完,他把毛笔还给了老者,在这天将亮而未亮的黎明提着灯笼往家走去。</p>
他没留意到,身后有一道身影正在盯着他看。</p>
~~</p>
天明。</p>
李泌背着行囊,离开了长安。</p>
与此同时,凤迦异的尸体被盖上了白布,永远地留在了长安。</p>
皇城,刊报院中,木匠吹了一口气,将木屑吹散,把一块雕版递在王昌龄手里。</p>
“真要印吗?”</p>
王昌龄饮尽了壶中酒,把酒壶放下,看着它,打了个酒嗝,喃喃道:“一片冰心在玉壶……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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