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一番云雨之后两人抵足温情小话时,贾政的眼睛几乎要跌落在地。
“你怎么不早说!?”贾政咆哮,匆匆起身穿衣,又问:“家中为何无人前来报信?”
这她哪知道啊?
她只是见太太这次这般郑重其事,生怕自己被太太先斩后奏了,这才匆匆出门的,至于府中的安排与流程,她一概不晓。
赵姨娘深谙告状的精髓,句句不提王夫人,却句句直指王夫人,她依偎在贾政肩上,脸上不带悲伤之意,语气间却全是痛苦之色。依言将老太太吐血,王熙凤丧子,太太将管家钥匙在大庭广众之下交给宝钗这些事讲出来。
府中深耕多年的姨娘,又得宠又有子嗣傍身,想要趁乱出府简直再容易不过了。
也正因出了府,自然就不晓得后头一连串的大事,但凤姐儿早产夭折,她又笃信自己的咒杀之术见了效果,这才急匆匆的到贾政面前卖乖。
本就被公务蹂躏过的麻木人,突然就饱受惊吓,瞪圆了眼睛,嘴角抽动几下,想说什么,见赵姨娘柔顺的小模样,他又忍住了。
次日一早。
石大人在贾政的宅子前探头探脑,见贾政出来,两口子忙迎上去在贾政跟前道:“你家里没事吧?”
石大奶奶是贤惠人,夫唱妇随惯了的,也道:“临州府距京城三百余里,倒是不远,唉,你家中子侄早夭,老太太又病成那样,贾大人,你快回家去吧,一摊子事儿还得你做主呢。”
贾政僵立在原地,他周身笼罩着忧伤,一时间竟迈不动脚步,心中怨怪赵姨娘大嘴巴,什么都乱说。
他哪里知晓,这是赵姨娘自保之下的昏招呢,以为将多多的人拉下水,就可以叫王夫人轻手处置了。
石大人也劝他:“快去吧,我当年就是这样……”石大人耿直,差点就说我也是这样错过了与家人的最后一面,好歹他拦住了嘴巴,轻拍两下,诚挚道:“那些公务你不必放在心上,明日我替你向学士们告个假,再有副手接手过来,你直接回去也无妨的。”
贾政缓缓松开咬紧的牙冠,回了一揖,才道:“不敢叫石兄为我操心,我自去寻上官说明情况。”
石大人夫妻俩齐齐点头,“也好。”
千钧重的担子压在贾政脚上,走起路来都有些跌跌撞撞,正叫上官瞧了,还以为他家出了什么大事,忙不迭批了假条,叫他回家好生安置了再来。
师爷在贾政走后感叹:“大人快活极了吧。”
“……”上官眉毛倒竖,扬声道:“你瞧瞧你,你这叫什么话!”
师爷撇撇嘴,朝中大官自然是多的,但有爵位的人家少。尤其这种响当当的官二代,来他们这穷乡僻壤攒资历,本来就让许多人压力大极了。这些人一来,大家不止要处理本职工作,还要抽人抽时间陪这些大爷游戏人间。
真累呀,眼下走了可太好了,最好不要再回来了。
贾政踏进家门时,老太太正在针灸。
“你怎么回来了!快回去!回去!”老太太满头满脸插着针,情绪激动些就有流涎的趋势,嘴一歪又说不出话来,这是风症,太医说。
王夫人端着汤药进来,见贾政在床前,她心知大老爷派人出去了,赵姨娘也出去了,尽管满心希望赵姨娘死在外头,却还是轻语道:“老爷累了吧,老爷别太伤心了,我请了太医在府中候着,索性老太太转危为安,悉心调养将来无大碍的。再有凤丫头和林丫头两个,她们还年轻……”
她温柔细致的交代在看见老太太仇恨的眼神时停下,那双苍老的眼睛里,充满了冰冷的愤怒与悲痛。
“谁叫你回来的?”贾赦毫不留情地当众质问,又道:“老太太特地吩咐我叫人去叮嘱你不要回来,谁叫你回来的!”
自元春封妃后,整个贾府沉浸在一种虚幻的皇亲国戚的氛围里,满府的子弟招猫逗狗之辈层出不穷,账上的银子流水一样的销出去,凤姐儿倒下了,众人这才惊觉外头的风雨打到了屋檐下。
太太奶奶们管事的不管事的,第一时间就是将压箱底的嫁妆单子翻出来,一一查验了自己的家当。
连往日里连蹦带跳的邢夫人,见了宝钗的架势之后,也自知其中猫腻,连带着争权的心思都淡了不少,管家管的是钱,没钱谁稀罕管家?
贾政声音发沉,拉着贾母的手,啜泣道:“母亲说什么话,母亲重病,儿子却不在榻前,莫说别的,便是日后官场上,儿子也没脸与同僚往来。”
又问兄长贾赦,“因何不叫我回家来?可是……有什么变故?”贾政指了指天上,代指皇室。
贾赦嗫嚅着嘴角,没有接话,望着帐子顶,嘴角发苦,只觉得自己中年运道差劲至极,喃喃道:“贵妃娘娘,腹中乃是双胎。”
老太太闭上眼睛,喘息一声,连王夫人都滴下眼泪来。贾政刚想说这不是好事吗,一举得俩,对于子嗣不丰的陛下而言,简直是天大的好事!
但片刻后他回过神来,轻声问道:“难道……难道?”
“为贵妃娘娘诊脉的正是王太医的同乡,言说极有可能是,两位皇子。”
见猜测成真,贾政浑身脱力,原来老太太不许她回来,是要他站干岸,等着随时扶家中一把,可如今回都回来了……
他心中苦闷,寻常百姓家若是得了双胎,几乎可称为是祥瑞,若是双胎兄弟且能顺利长大,那简直可以说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全福人!
可若是这祥瑞落在天家……
双生为阴,于江山社稷不利,去一子而还一子,几乎是皇室之中不成文的硬性规矩。
便是皇室之中,后妃生产也是在鬼门关游走的,双胎更是难上加难,难道贾府的气数,竟就到此处了吗?
众人面沉如水,心似槁木。
借着老太太睡着的间隙,王夫人在潇湘馆门口立了一会儿,到底没进去,转身往王熙凤的院子疾走。
七弯八绕,待到眼前出现个熟悉的东西,那粉油大影壁她从前觉得扎眼,可如今却仿佛找到了根救命稻草。
没等丫鬟通传,一进屋就见王熙凤戴着厚厚的抹额,蜷缩在被褥间,头下枕着个藕荷色的小被褥,搁在脸侧的发丝都仿佛没了光彩,好似一朵枝头凋零的残花,随时摇摇欲坠。
“我的儿!”
王熙凤下意识往后缩了缩,立马又拧眉,嘤咛一声。
平儿轻轻一提被角,见乳汁浸透了衣襟,没管王夫人如何劝解,她只静静地擦拭换洗过后,又将一盏回奶的药汤子端上来,要哭不哭的模样,倒叫王熙凤心软。
她说:“好丫头,别哭,哥儿是吃饱了走的,在底下饿不到他。”
佛前纵横捭阖过的女人,从未对神佛有一丝正眼,如今却信起了黄泉阴司,轮回转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