斫漂不能选太大的石块。鸡蛋鸭蛋般大都还合适。更重要的是形状。扁平的就比较好。选好石块后,用食指圈稳,夹在拇指和食指间,侧身端平,运臂低身平甩,贯力抛旋而出,斫向水面,便可见一串水花,旖旖如野鸭划过,浅语奏凌波。
石块能弹跳多远,这跟斫凿水面的角度有很大关系。角度太高,没弹几步,石块上的力道便卸尽了,石块不免随即沉入水中。角度太低的话,石块不是弹出到河对面,就是直接钻进水里去了。工常常玩这个,最明白其中的要领。要想斫出优美的水花弧,更重要的还是在于石块的形状。扁平椭圆的光滑小卵石是最佳的。
不过,这样的小石块并不多见,不太容易找。所以,工凭着他的经验,发现了一种不错的东西,可以代替光滑的平卵石。那就是,瓦片。河滩上经常会有瓦片。
沿这这条流经浴谷的小河,不论是往上游走,还是往下游走,都有许多山谷,只不过都要比浴谷小一些。
小河远远地从用石块精心垒起的高岸间流过来,冲刷着河道里突兀而又皴窠裂皱的大石块,又将没在水底的那些个头小些的石头洗得只剩下浑圆和黑色,仿佛一群一群沉睡着的水怪幼仔。
遇到了一道道用石头垒起的分水堆堰后,河水的呱噪声才会稍歇一段。一片片的沙滩也会在堆堰上游积下来,和大大小小的砾石一起分伏在河水两侧的岸边。分水堆堰的一侧,都会有宽窄不一的引渠,将河水引到下游的一片水田里,灌溉高岸两边成片成片的稻谷庄稼。一道道分水堆堰将小河阻成一段一段的。随之,谷地里的小河两边的水田也被土坝石坝隔出一片片一落落的梯状。引渠里的河水穿过一条条泥埂,流过一片片稻田,没过一处处缺穴,甚至从不知所来的陷窿沁出。就这样,流过稻田后,那些多余的水又回到了小河里,和翻过分水堆堰欢快地流下来的河水一起继续它们的呱噪声。不过,在不远的下游处又会有一道分水堆堰,息去河水短暂而欢快的絮叨,让它们再次流进又一条引渠,去灌溉另一片稻谷。就这样,小河不仅仅从夹在高岸中间的河道流过,事实上,它和汇入自身的溪水一样,是从整个浴谷流了过去。
浴谷之中的水田从沿河的高岸处往两边铺开,或远或近,要不了多久就会延伸到山脚下。一户户的农家就沿着水田的边际坐落着。农家的房屋大多会连聚在一起,凑成一个屋场。这样一来,在晒稻场上便能多些鸡鸣犬吠李分杏配的热闹声,遇到过时节也会旺气些。但偶尔也有孤散一处的门户,将素朴的青瓦白墙掩映在桃烟竹雾季草杂花丛之中,自取那蛙喋喋牛哞哞之清静。
兰的家就是这样的。
兰是榕和工的玩伴。不过,兰是个女孩,虽然也喜欢玩,却没有他们两个那么野气。兰一般都是在家附近和小鸡小鸭玩,顶多不过在到河边洗葱菜时,于运气好的冬日里,把跎在大石头上晒太阳的甲鱼挨个踢进水里。不过,若是在某个晴朗的晌午,工隔着篱笆告诉正在菜园里自言自语的兰,榕准备带路一起穿过密密的松林,去找寻豪猪脱下的长刺,鹞换下来的羽毛,杨桃、乌榉和毛栗,还有像漏斗一样的蘑菇,还要挂起葛藤在油茶树下荡秋千,那么,兰一般只会看一眼屋门就跑了出来。在密密的松林里,不光有许多让男孩子们热衷不舍的有趣事物,也有着兰想要寻找的东西。林木间的草坪上会有好多好多种植物。那些连榕都不认得的植物,兰却能叫得出名字,芦荟、箓竹、棠棣、茜草、首乌、罗汉桐……
密密的松林其实就是从一片片农家的屋后开始的。只需要越过一小片长满各种庄稼的梯地,就可以来到松林边。松林边的庄稼,往往会有一两垅长得矮小稀疏。那是因为它们被松鼠扒过,被兔子咬过,甚至被野猪拱过。总之,这些迹象都在告诫经过这里的人们,再往前就是松鼠兔子和野猪山羊的领地了。榕很清楚,鹰的家乡就在那密密松林的尽头,在那片黑褐色的高峻巨岩之间。而工也不止一次告诫榕和兰,老人们说起过,那里曾经还有豺狗、马尾狼,甚至林中之王的踪迹也曾经出没在那一带,虽然已经有很多年不曾见到过它们,但还是要当心。
一到秋天,松林里的松针就会有许多被水晶般的阳光照成橘红色,随着露水和霜降的节气,掉落下来,在灌木草丛间积起薄薄的一层。就像水田里每年都会铺满金黄色的稻谷一样,这也是大自然托秋风赠给辛勤劳苦的农人们的礼物。待到秋忙一过,农人们就会用驭巧的竹耙将这些松针耙揽起来,搁在几根灌木条上粘裹成一个担子,再挑回家中。山谷里的农家大多都是用土灶大锅做饭。除了各种庄稼的禾杆之外,树枝和木柴才是最重要的柴火料。而这些红彤彤的枞毛丝则是一年里必不可少的引火料。
每年秋天,沿河的人家,不少会在湛蓝的晴空下翻检屋顶。农家的屋顶是黛灰色的,都是土木材质。匠人用木料做成横挑,架在山陡墙上一级级的垛子上,再钉上槅子,隔出一道道沟垄,然后将一片片两三分厚的青瓦覆合铺连在沟垅里,就做成了屋顶。青瓦都是用熟黄泥做料,用特制的瓦筒子做成形,晒干后再入窑烧过,等到熄火发水取出后,就成了青灰色,比入窑前结实了许多,更重要的是不会被雨水泡化,也不会被霜冻凌碎。用这种青泥瓦盖成的屋顶比较透气,再加上农家的房墙高,夏天时,热气沿瓦缝蒸出,会给屋子里带来习习清风,十分凉爽。不过,到了冬天这种屋子就冷了,如果准备的木柴不充足就难过冬了。青泥瓦怕雹子。雹子大个的话,会把瓦打纹,再遇到冻凌或者时间一久就会开裂。另外,虽然做瓦的泥料是筛过的,但其中难免会有芝麻大小的细石子,一旦入窑烧过,再经雨水泡过,霜冻凌过,数次胀缩后,必然会碎成砂眼。瓦有了砂眼,晴天就会隙光,雨天就会漏雨。平常时,尚可用竹竿顶挪一下,靠邻近的瓦块遮住点漏。但这法子却不能持久。所以,隔几年就必须翻检屋顶,将残漏的瓦块替换掉。
翻检屋顶不能在雨季,大都是在秋日里湛蓝的阳光下进行。彼时,偶尔会有鹰从空中飞过,看着砌匠把木梯搭到屋檐下,爬上房顶,踩着横挑槅子,一垄垄翻检,剔去不合用的瓦块后,将留下的瓦块翻个面再盖回去。如此翻一下,也可以让瓦上面那一层薄薄的灰尘慢慢脱落,不致于长出瓦苔。捡择出来的漏瓦、残瓦,往往被农户扫拢,随手倒在溪畔沟边,最后随夏日的雨水一起冲进河里。
瓦片自上游随水冲下,会有一部分沉积在这片小河沙滩上。捡到手的瓦片大多都只剩下一部分,正是扁平光滑,适合斫漂。若嫌太大了,可以掰开,还可以捏去楞兀,抛斫起来就更加得心应手。只不过,工一直保留着这个小窍门,没有告诉榕。
在这个下着细雨的春天里,山谷里的人们都戴着蓑衣笠帽,在四下里摘茶叶。
榕把几只羊牵到了油坊边,拴在院外的屋檐下。工早就看到榕朝油坊走来,已经出来帮他了。拴好羊后,榕和工走进油坊院子里,歇在那一小堆干草上。虽说是干草,但早已因为下雨受潮了,软黏黏的,还有点凉。但两个人并不介意这些。
工说起,最近几天,有几家人不知道为什么,送了些陈年的菜籽和芝麻来,要多榨几斤菜油和香油。大人们和那几家的人议论,多榨的这些油,自家又吃不动,是不是要拿去送礼。但不知道那几家人是怎么说的,反正工又要多看几天牛了。本来今年这个春天,油坊的活清闲些,工以为可以去玩点自己想玩的东西,但现在工只剩下抱怨了。
不过,经过这半年来的观察,工对榨油机有了更多的了解。随着牛绕圈的节奏,工给榕讲起他的想法……
与此同时,在山谷的东北角,几个陌生人,彻底的陌生人,正在细雨雾气中和数名老人交谈着。这番沟通有些吃力,因为这些陌生人和远近各处大大小小的山谷里的人都很陌生,所以说,他们是彻底的陌生人。但很幸运,沟通有了突破。老人们终于找到了一两个近似的语汇。靠着这点机缘,双方开始在比比划划之间说上了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