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驼祥子4(1 / 2)

骆驼祥子4

十六

闲到元宵节,祥子没法再忍下去了。

虎妞很高兴。

她张罗着煮元宵,包饺子,白天逛庙,晚上逛灯。

她不许祥子有任何主张,可是老不缺着他的嘴,变法儿给他买些作些新鲜的东西吃。

大杂院里有七八户人家,多数的都住着一间房;一间房里有的住着老少七八口。

这些人有的拉车,有的作小买卖,有的当巡警,有的当仆人。

各人有各人的事,谁也没个空闲,连小孩子们也都提着小筐,早晨去打粥,下午去拾煤核。

只有那顶小的孩子才把屁股冻得通红的在院里玩耍或打架。

炉灰尘土脏水就都倒在院中,没人顾得去打扫,院子当中间儿冻满了冰,大孩子拾煤核回来拿这当作冰场,嚷闹着打冰出溜玩。

顶苦的是那些老人与妇女。

老人们无衣无食,躺在冰凉的炕上,干等着年轻的挣来一点钱,好喝碗粥,年轻卖力气的也许挣得来钱,也许空手回来,回来还要发脾气,找着缝儿吵嘴。

老人们空着肚子得拿眼泪当作水,咽到肚中去。

那些妇人们,既得顾着老的,又得顾着小的,还得敷衍年轻挣钱的男人。

她们怀着孕也得照常操作,只吃着窝窝头与白薯粥;不,不但要照常工作,还得去打粥,兜揽些活计——幸而老少都吃饱了躺下,她们得抱着个小煤油灯给人家洗,作,缝缝补补。

屋子是那么小,墙是那么破,冷风从这面的墙缝钻进来,一直的从那面出去,把所有的一点暖气都带了走。

她们的身上只挂着些破布,肚子盛着一碗或半碗粥,或者还有个六七个月的胎。

她们得工作,得先尽着老的少的吃饱。

她们浑身都是病,不到三十岁已脱了头发,可是一时一刻不能闲着,从病中走到死亡;死了,棺材得去向“善人”们募化。

那些姑娘们,十六七岁了,没有裤子,只能围着块什么破东西在屋中——天然的监狱——帮着母亲作事,赶活。

要到茅房去,她们得看准了院中无人才敢贼也似的往外跑;一冬天,她们没有见过太阳与青天。

那长得丑的,将来承袭她们妈妈的一切;那长得有个模样的,连自己也知道,早晚是被父母卖出,“享福去”!

就是在个这样的杂院里,虎妞觉得很得意。

她是唯一的有吃有穿,不用着急,而且可以走走逛逛的人。

她高扬着脸,出来进去,既觉出自己的优越,并且怕别人沾惹她,她不理那群苦人。

来到这里作小买卖的,几乎都是卖那顶贱的东西,什么刮骨肉,冻白菜,生豆汁,驴马肉,都来这里找照顾主。

自从虎妞搬来,什么卖羊头肉的,熏鱼的,硬面饽饽的,卤煮炸豆腐的,也在门前吆喊两声。

她端着碗,扬着脸,往屋里端这些零食,小孩子们都把铁条似的手指伸在口里看着她,仿佛她是个什么公主似的。

她是来享受,她不能,不肯,也不愿,看别人的苦处。

祥子第一看不上她的举动,他是穷小子出身,晓得什么叫困苦。

他不愿吃那些零七八碎的东西,可惜那些钱。

第二,更使他难堪的,是他琢磨出点意思来:她不许他去拉车,而每天好菜好饭的养着他,正好像养肥了牛好往外挤牛奶!他完全变成了她的玩艺儿。

他看见过:街上的一条瘦老的母狗,当跑腿的时候,也选个肥壮的男狗。

想起这个,他不但是厌恶这种生活,而且为自己担心。

他晓得一个卖力气的汉子应当怎样保护身体,身体是一切。

假若这么活下去,他会有一天成为一个干骨头架子,还是这么大,而膛儿里全是空的。

他哆嗦起来。

打算要命,他得马上去拉车,出去跑,跑一天,回来倒头就睡,人事不知;不吃她的好东西,也就不伺候着她玩。

他决定这么办,不能再让步;她愿出钱买车呢,好;她不愿意,他会去赁车拉。

一声没出,他想好就去赁车了。

十七那天,他开始去拉车,赁的是“整天儿”。

拉过两个较长的买卖,他觉出点以前未曾有过的毛病,腿肚子发紧,胯骨轴儿发酸。

他晓得自己的病源在哪里,可是为安慰自己,他以为这大概也许因为二十多天没拉车,把腿撂生了;跑过几趟来,把腿蹓开,或者也就没事了。

又拉上个买卖,这回是帮儿车,四辆一同走。

抄起车把来,大家都让一个四十多岁的高个子在前头走。

高个子笑了笑,依了实,他知道那三辆车都比他自己“棒”。

他可是卖了力气,虽然明知跑不过后面的三个小伙子,可是不肯倚老卖老。

跑出一里多地,后面夸了他句:“怎么着,要劲儿吗?

还真不离!”

他喘着答了句:“跟你们哥儿们走车,慢了还行?”

他的确跑得不慢,连祥子也得掏七八成劲儿才跟得上他。

他的跑法可不好看:高个子,他塌不下腰去,腰和背似乎是块整的木板,所以他的全身得整个的往前扑着;身子向前,手就显着靠后;不像跑,而像是拉着点东西往前钻。

腰死板,他的胯骨便非活动不可;脚几乎是拉拉在地上,加紧的往前扭。

扭着真不慢,可是看着就知道他极费力。

到拐弯抹角的地方,他整着身子硬拐,大家都替他攥着把汗;他老像是只管身子往前钻,而不管车过得去过不去。

拉到了,他的汗劈嗒啪嗒的从鼻尖上,耳朵唇上,一劲儿往下滴嗒。

放下车,他赶紧直了直腰,咧了咧嘴。

接钱的时候,手都哆嗦得要拿不住东西似的。

在一块儿走过一趟车便算朋友,他们四个人把车放在了一处。

祥子们擦擦汗,就照旧说笑了。

那个高个子独自蹓了半天,干嗽了一大阵,吐出许多白沫子来,才似乎缓过点儿来,开始跟他们说话儿:

“完了!还有那个心哪;腰,腿,全不给劲喽!无论怎么提腰,腿抬不起来;干着急!”

“刚才那两步就不离,你当是慢哪!”

一个二十多岁矮身量的小伙子接过来:“不屈心,我们三个都够棒的,谁没出汗?”

高个子有点得意,可又惭愧似的,叹了口气。

“就说你这个跑法,差不离的还真得教你给撅撅:比下去了,比输了。

了,你信不信?”

另一个小伙子说。

“岁数了,不是说着玩的。”

高个子微笑着,摇了摇头:“也还不都在乎岁数,哥儿们!我告诉你一句真的,干咱们这行儿的,别成家,真的!”

看大家都把耳朵递过来,他放小了点声儿:“一成家,黑天白日全不闲着,玩完!瞧瞧我的腰,整的,没有一点活软气!还是别跑紧了,一咬牙就咳嗽,心口窝辣蒿蒿的!甭说了,干咱们这行儿的就得它妈的打一辈子光棍儿!连它妈的小家雀儿都一对一对儿的,不许咱们成家!还有一说,成家以后,一年一个孩子,我现在有五个了!全张着嘴等着吃!车份大,粮食贵,买卖苦,有什么法儿呢!不如打一辈子光棍,犯了劲上白房子,长上杨梅大疮,认命!一个人,死了就死了!这玩艺一成家,连大带小,好几口儿,死了也不能闭眼!你说是不是?”

他问祥子。

祥子点了点头,没说出话来。

这阵儿,来了个座儿,那个矮子先讲的价钱,可是他让了,叫着高个子:“老大哥,你拉去吧!这玩艺家里还有五个孩子呢!”

高个子笑了:“得,我再奔一趟!按说可没有这么办的!得了,回头好多带回几个饼子去!回头见了,哥儿们!”

看着高个子走远了,矮子自言自语地说:“混它妈的一辈子,连个媳妇都摸不着!人家它妈的宅门里,一人搂着四五个娘们!”

“先甭提人家,”另个小伙子把话接过去。

“你瞧干这个营生的,还真得留神,高个子没说错。

你就这么说吧,成家为干吗?

能摆着当玩艺儿看?

不能!好,这就是楼子楼子:毛病。

!成天啃窝窝头,两气夹攻,多么棒的小伙子也得趴下!”

听到这儿,祥子把车拉了起来,搭讪着说了句:“往南放放,这儿没买卖。”

“回见!”

那两个年轻的一齐说。

祥子仿佛没有听见。

一边走一边踢腿,胯骨轴的确还有点发酸!本想收车不拉了,可是简直没有回家的勇气。

家里的不是个老婆,而是个吸人血的妖精!

天已慢慢长起来,他又转晃了两三趟,才刚到五点来钟。

他交了车,在茶馆里又耗了会儿。

喝了两壶茶,他觉出饿来,决定在外面吃饱再回家。

吃了十二两肉饼,一碗红豆小米粥,一边打着响嗝一边慢慢往家走。

准知道家里有个雷等着他呢,可是他很镇定;他下了决心:不跟她吵,不跟她闹,倒头就睡,明天照旧出来拉车,她爱怎样怎样!

一进屋门,虎妞在外间屋里坐着呢,看了他一眼,脸沉得要滴下水来。

祥子打算合合稀泥,把长脸一拉,招呼她一声。

可是他不惯作这种事,他低着头走进里屋去。

她一声没响,小屋里静得像个深山古洞似的。

院中街坊的咳嗽,说话,小孩子哭,都听得极真,又像是极远,正似在山上听到远处的声音。

俩人谁也不肯先说话,闭着嘴先后躺下了,像一对永不出声的大龟似的。

睡醒一觉,虎妞说了话,语音带出半恼半笑的意思:“你干什么去了?

整走了一天!”

“拉车去了!”

他似睡似醒的说,嗓子里仿佛堵着点什么。

“呕!不出臭汗去,心里痒痒,你个贱骨头!我给你炒下的菜,你不回来吃,绕世界胡塞去舒服?

你别把我招翻了,我爸爸是光棍出身,我什么事都作得出来!明天你敢再出去,我就上吊给你看看,我说得出来,就行得出来!”

“我不能闲着!”

“你不会找老头子去?”

“不去!”

“真豪横!”

祥子真挂了火,他不能还不说出心中的话,不能再忍:“拉车,买上自己的车,谁拦着我,我就走,永不回来了!”

“嗯——”她鼻中旋转着这个声儿,很长而曲折。

在这个声音里,她表示出自傲与轻视祥子的意思来,可是心中也在那儿绕了个弯儿。

她知道祥子是个——虽然很老实——硬汉。

硬汉的话是向不说着玩的。

好容易捉到他,不能随便的放手。

他是理想的人:老实,勤俭,壮实;以她的模样年纪说,实在不易再得个这样的宝贝。

能刚能柔才是本事,她得瀎泧瀎泧:念ma·sɑ,用手轻微地捋,这里指怀柔笼络。

他一把儿:“我也知道你是要强啊,可是你也得知道我是真疼你。

你要是不肯找老头子去呢,这么办:我去找。

反正就是他的女儿,丢个脸也没什么的。”

“老头要咱们,我也还得去拉车!”

祥子愿把话说到了家。

虎妞半天没言语。

她没想到祥子会这么聪明。

他的话虽然是这么简单,可是显然的说出来他不再上她的套儿,他并不是个蠢驴。

因此,她才越觉得有点意思,她颇得用点心思才能拢得住这个急了也会尥蹶子尥蹶子:尥,读liao。

尥蹶子,骡马等跳起来用后腿向后踢。

的大人,或是大东西。

她不能太逼紧了,找这么个大东西不是件很容易的事。

她得松一把,紧一把,教他老逃不出她的手心儿去。

“好吧,你爱拉车,我也无法。

你得起誓,不能去拉包车,天天得回来;你瞧,我要是一天看不见你,我心里就发慌!答应我,你天天晚上准早早的回来!”

祥子想起白天高个子的话!睁着眼看着黑暗,看见了一群拉车的,作小买卖的,卖苦力气的,腰背塌不下去,拉拉着腿。

他将来也是那个样。

可是他不便于再别扭她,只要能拉车去,他已经算得到一次胜利。

“我老拉散座!”

他答应下来。

虽然她那么说,她可是并不很热心找刘四爷去。

父女们在平日自然也常拌嘴,但是现在的情形不同了,不能那么三说两说就一天云雾散,因为她已经不算刘家的人。

出了嫁的女人跟娘家父母总多少疏远一些。

她不敢直入公堂的回去。

万一老头子真翻脸不认人呢,她自管会闹,他要是死不放手财产,她一点法儿也没有。

就是有人在一旁调解着,到了无可如何的时候,也只能劝她回来,她有了自己的家。

祥子照常去拉车,她独自在屋中走来走去,几次三番的要穿好衣服找爸爸去,心想到而手懒得动。

她为了难。

为自己的舒服快乐,非回去不可;为自己的体面,以不去为是。

假若老头子消了气呢,她只要把祥子拉到人和厂去,自然会教他有事作,不必再拉车,而且稳稳当当的能把爸爸的事业拿过来。

她心中一亮。

假若老头子硬到底呢?

她丢了脸,不,不但丢了脸,而且就得认头作个车夫的老婆了;她,哼!和杂院里那群妇女没有任何分别了。

她心中忽然漆黑。

她几乎后悔嫁了祥子,不管他多么要强,爸爸不点头,他一辈子是个拉车的。

想到这里,她甚至想独自回娘家,跟祥子一刀两断,不能为他而失去自己的一切。

继而一想,跟着祥子的快活,又不是言语所能形容的。

她坐在炕头上,呆呆的,渺茫的,追想婚后的快乐;全身像一朵大的红花似的,香暖的在阳光下开开。

不,舍不得祥子。

任凭他去拉车,他去要饭,也得永远跟着他。

看,看院里那些妇女,她们要是能受,她也就能受。

散了,她不想到刘家去了。

祥子,自从离开人和厂,不肯再走西安门大街。

这两天拉车,他总是出门就奔东城,省得西城到处是人和厂的车,遇见怪不好意思的。

这一天,可是,收车以后,他故意的由厂子门口过,不为别的,只想看一眼。

虎妞的话还在他心中,仿佛他要试验试验有没有勇气回到厂中来,假若虎妞能跟老头子说好了的话;在回到厂子以前,先试试敢走这条街不敢。

把帽子往下拉了拉,他老远的就溜着厂子那边,唯恐被熟人看见。

远远的看见了车门的灯光,他心中不知怎的觉得非常的难过。

想起自己初到这里来的光景,想起虎妞的诱惑,想起寿日晚间那一场。

这些,都非常的清楚,像一些图画浮在眼前。

在这些图画之间,还另外有一些,清楚而简短的夹在这几张中间:西山,骆驼,曹宅,侦探……都分明的,可怕的,联成一片。

这些图画是那么清楚,他心中反倒觉得有些茫然,几乎像真是看着几张画儿,而忘了自己也在里边。

及至想到自己与它们的关系,他的心乱起来,它们忽然上下左右的旋转,零乱而迷糊,他无从想起到底为什么自己应当受这些折磨委屈。

这些场面所占的时间似乎是很长,又似乎是很短,他闹不清自己是该多大岁数了。

他只觉得自己,比起初到人和厂的时候来,老了许多许多。

那时候,他满心都是希望;现在,一肚子都是忧虑。

不明白是为什么,可是这些图画决不会欺骗他。

眼前就是人和厂了,他在街的那边立住,呆呆的看着那盏极明亮的电灯。

看着看着,猛然心里一动。

那灯下的四个金字——人和车厂——变了样儿!他不识字,他可是记得头一个字是什么样子:像两根棍儿联在一处,既不是个叉子,又没作成个三角,那么个简单而奇怪的字。

由声音找字,那大概就是“人”。

这个“人”改了样儿,变成了“仁”——比“人”更奇怪的一个字。

他想不出什么道理来。

再看东西间——他永远不能忘了的两间屋子——都没有灯亮。

立得他自己都不耐烦了,他才低着头往家走。

一边走着一边寻思,莫非人和厂倒出去了?

他得慢慢的去打听,先不便对老婆说什么。

回到家中,虎妞正在屋里嗑瓜子儿解闷呢。

“又这么晚!”

她的脸上没有一点好气儿。

“告诉你吧,这么着下去我受不了!你一出去就是一天,我连窝儿不敢动,一院子穷鬼,怕丢了东西。

一天到晚连句话都没地方说去,不行,我不是木头人。

你想主意得了,这么着不行!”

祥子一声没出。

“你说话呀!成心逗人家的火是怎么着?

你有嘴没有?

有嘴没有?”

她的话越说越快,越脆,像一挂小炮似的连连的响。

祥子还是没有话说。

“这么着得了,”她真急了,可是又有点无可如何他的样子,脸上既非哭,又非笑,那么十分焦躁而无法尽量的发作。

“咱们买两辆车赁出去,你在家里吃车份儿行不行?

行不行?”

“两辆车一天进上三毛钱,不够吃的!赁出一辆,我自己拉一辆,凑合了!”

祥子说得很慢,可是很自然;听说买车,他把什么都忘了。

“那还不是一样?

你还是不着家儿!”

“这么着也行,”祥子的主意似乎都跟着车的问题而来,“把一辆赁出去,进个整天的份儿。

那一辆,我自己拉半天,再赁出半天去。

我要是拉白天,一早儿出去,三点钟就回来;要拉晚儿呢,三点才出去,夜里回来。

挺好!”

她点了点头。

“等我想想吧,要是没有再好的主意,就这么办啦。”

祥子心中很高兴。

假若这个主意能实现,他算是又拉上了自己的车。

虽然是老婆给买的,可是慢慢的攒钱,自己还能再买车。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觉出来虎妞也有点好处,他居然向她笑了笑,一个天真的,发自内心的笑,仿佛把以前的困苦全一笔勾销,而笑着换了个新的世界,像换一件衣服那么容易,痛快!

十七

祥子慢慢地把人和厂的事打听明白:刘四爷把一部分车卖出去,剩下的全倒给了西城有名的一家车主。

祥子能猜想得出,老头子的岁数到了,没有女儿帮他的忙,他弄不转这个营业,所以干脆把它收了,自己拿着钱去享福。

他到哪里去了呢?

祥子可是没有打听出来。

对这个消息,他说不上是应当喜欢,还是不喜欢。

由自己的志向与豪横说,刘四爷既决心弃舍了女儿,虎妞的计划算是全盘落了空;他可以老老实实的去拉车挣饭吃,不依赖着任何人。

由刘四爷那点财产说呢,又实在有点可惜;谁知道刘老头子怎么把钱攘出去呢,他和虎妞连一个铜子也没沾润着。

可是,事已至此,他倒没十分为它思索,更说不到动心。

他是这么想,反正自己的力气是自己的,自己肯卖力挣钱,吃饭是不成问题的。

他一点没带着感情,简单地告诉了虎妞。

她可动了心。

听到这个,她马上看清楚了自己的将来——完了!什么全完了!自己只好作一辈子车夫的老婆了!她永远逃不出这个大杂院去!她想到爸爸会再娶上一个老婆,而决没想到会这么抖手一走。

假若老头子真娶上个小老婆,虎妞会去争财产,说不定还许联络好了继母,而自己得点好处……主意有的是,只要老头子老开着车厂子。

决没想到老头子会这么坚决,这么毒辣,把财产都变成现钱,偷偷的藏起去!原先跟他闹翻,她以为不过是一种手段,必会不久便言归于好,她晓得人和厂非有她不行;谁能想到老头子会撒手了车厂子呢?

春已有了消息,树枝上的鳞苞已显着红肥。

但在这个大杂院里,春并不先到枝头上,这里没有一棵花木。

在这里,春风先把院中那块冰吹得起了些小麻子坑儿,从秽土中吹出一些腥臊的气味,把鸡毛蒜皮与碎纸吹到墙角,打着小小的旋风。

杂院里的人们,四时都有苦恼。

那老人们现在才敢出来晒晒暖;年轻的姑娘们到现在才把鼻尖上的煤污减去一点,露出点红黄的皮肤来;那些妇女们才敢不甚惭愧的把孩子们赶到院中去玩玩;那些小孩子们才敢扯着张破纸当风筝,随意的在院中跑,而不至把小黑手儿冻得裂开几道口子。

但是,粥厂停了锅,放赈的停了米,行善的停止了放钱;把苦人们仿佛都交给了春风与春光!正是春麦刚绿如小草,陈粮缺欠的时候,粮米照例的长了价钱。

天又加长,连老人们也不能老早的就躺下,去用梦欺骗着饥肠。

春到了人间,在这大杂院里只增多了困难。

长老了的虱子——特别的厉害——有时爬到老人或小儿的棉花疙疸外,领略一点春光!

虎妞看着院中将化的冰,与那些破碎不堪的衣服,闻着那复杂而微有些热气的味道,听着老人们的哀叹与小儿哭叫,心中凉了半截。

在冬天,人都躲在屋里,脏东西都冻在冰上;现在,人也出来,东西也显了原形,连碎砖砌的墙都往下落土,似乎预备着到了雨天便塌倒。

满院花花绿绿,开着穷恶的花,比冬天要更丑陋着好几倍。

哼,单单是在这时候,她觉到她将永远住在此地;她那点钱有花完的时候,而祥子不过是个拉车的!

教祥子看家,她上南苑去找姑妈,打听老头子的消息。

姑妈说四爷确是到她家来过一趟,大概是正月十二那天吧,一来是给她道谢,二来为告诉她,他打算上天津,或上海,玩玩去。

他说:混了一辈子而没出过京门,到底算不了英雄,乘着还有口气儿,去到各处见识见识。

再说,他自己也没脸再在城里混,因为自己的女儿给他丢了人。

姑妈的报告只是这一点,她的评断就更简单:老头子也许真出了外,也许光这么说说,而在什么僻静地方藏着呢;谁知道!

回到家,她一头扎在炕上,门门的哭起来,一点虚伪狡诈也没有的哭了一大阵,把眼泡都哭肿。

哭完,她抹着泪对祥子说:“好,你豪横!都得随着你了!我这一宝押错了地方。

嫁鸡随鸡,什么也甭说了。

给你一百块钱,你买车拉吧!”

在这里,她留了个心眼:原本想买两辆车,一辆让祥子自拉,一辆赁出去。

现在她改了主意,只买一辆,教祥子去拉;其余的钱还是在自己手中拿着。

钱在自己的手中,势力才也在自己身上,她不肯都掏出来;万一祥子——在把钱都买了车之后——变了心呢?

这不能不防备!再说呢,刘老头子这样一走,使她感到什么也不可靠,明天的事谁也不能准知道,顶好是得乐且乐,手里得有俩钱,爱吃口什么就吃口,她一向是吃惯了零嘴的。

拿祥子挣来的——他是头等的车夫——过日子,再有自己的那点钱垫补着自己零花,且先顾眼前欢吧。

钱有花完的那一天,人可是也不会永远活着!嫁个拉车的——虽然是不得已——已经是委屈了自己,不能再天天手背朝下跟他要钱,而自己袋中没一个铜子。

这个决定使她又快乐了点,虽然明知将来是不得了,可是目前总不会立刻就头朝了下;仿佛是走到日落的时候,远处已然暗淡,眼前可是还有些亮儿,就趁着亮儿多走几步吧。

祥子没和她争辩,买一辆就好,只要是自己的车,一天好歹也能拉个六七毛钱,可以够嚼谷。

不但没有争辩,他还觉得有些高兴。

过去所受的辛苦,无非为是买上车。

现在能再买上,那还有什么可说呢?

自然,一辆车而供给两个人儿吃,是不会剩下钱的;这辆车有拉旧了的时候,而没有再制买新车的预备,危险!可是,买车既是那么不易,现在能买上也就该满意了,何必想到那么远呢!

杂院里的二强子正要卖车。

二强子在去年夏天把女儿小福子——十九岁——卖给了一个军人。

卖了二百块钱。

小福子走后,二强子颇阔气了一阵,把当都赎出来,还另外作了几件新衣,全家都穿得怪齐整的。

二强嫂是全院里最矮最丑的妇人,嚵脑门,大腮帮,头上没有什么头发,牙老露在外边,脸上被雀斑占满,看着令人恶心。

她也红着眼皮,一边哭着女儿,一边穿上新蓝大衫。

二强子的脾气一向就暴,卖了女儿之后,常喝几盅酒;酒后眼泪在眼圈里,就特别的好找毛病。

二强嫂虽然穿上新大衫,也吃口饱饭,可是乐不抵苦,挨揍的次数比以前差不多增加了一倍。

二强子四十多了,打算不再去拉车。

于是买了副筐子,弄了个杂货挑子,瓜果梨桃,花生烟卷,货很齐全。

作了两个月的买卖,粗粗的一搂账,不但是赔,而且赔得很多。

拉惯了车,他不会对付买卖;拉车是一冲一撞的事,成就成,不成就拉倒;作小买卖得苦对付,他不会。

拉车的人晓得怎么赊东西,所以他磨不开脸不许熟人们欠账;欠下,可就不容易再要回来。

这样,好照顾主儿拉不上,而与他交易的都贪着赊了不给,他没法不赔钱。

赔了钱,他难过;难过就更多喝酒。

醉了,在外面时常和巡警们吵,在家里拿老婆孩子杀气。

得罪了巡警,打了老婆,都因为酒。

酒醒过来,他非常的后悔,苦痛。

再一想,这点钱是用女儿换来的,白白的这样赔出去,而且还喝酒打人,他觉得自己不是人。

在这种时候,他能懊睡一天,把苦恼交给了梦。

他决定放弃了买卖,还去拉车,不能把那点钱全白白的糟践了。

他买上了车。

在他醉了的时候,他一点情理不讲。

在他清醒的时候,他顶爱体面。

因为爱体面,他往往摆起穷架子,事事都有个谱儿。

买了新车,身上也穿得很整齐,他觉得他是高等的车夫,他得喝好茶叶,拉体面的座儿。

他能在车口上,亮着自己的车,和身上的白裤褂,和大家谈天,老不屑于张罗买卖。

他一会儿啪啪的用新蓝布掸子抽抽车,一会儿跺跺自己的新白底双脸鞋,一会儿眼看着鼻尖,立在车旁微笑,等着别人来夸奖他的车,然后就引起话头,说上没完。

他能这样白“泡”一两天。

及至他拉上了个好座儿,他的腿不给他的车与衣服作劲,跑不动!这个,又使他非常的难过。

一难过就想到女儿,只好去喝酒。

这么样,他的钱全白垫出去,只剩下那辆车。

在立冬前后吧,他又喝醉。

一进屋门,两个儿子——一个十三,一个十一岁——就想往外躲。

这个招翻了他,给他们一人一脚。

二强嫂说了句什么,他奔了她去,一脚踹在小肚子上,她躺在地上半天没出声。

两个孩子急了,一个拿起煤铲,一个抄起擀面杖,和爸爸拚了命。

三个打在一团,七手八脚的又踩了二强嫂几下。

街坊们过来,好容易把二强子按倒在炕上,两个孩子抱着妈妈哭起来。

二强嫂醒了过来,可是始终不能再下地。

到腊月初三,她的呼吸停止了,穿着卖女儿时候作的蓝大衫。

二强嫂的娘家不答应,非打官司不可。

经朋友们死劝活劝,娘家的人们才让了步,二强子可也答应下好好的发送她,而且给她娘家人十五块钱。

他把车押出去,押了六十块钱。

转过年来,他想出手那辆车,他没有自己把它赎回来的希望。

在喝醉的时候,他倒想卖个儿子,但是绝没人要。

他也曾找过小福子的丈夫,人家根本不承认他这么个老丈人,别的话自然不必再说。

祥子晓得这辆车的历史,不很喜欢要它,车多了去啦,何必单买这一辆,这辆不吉祥的车,这辆以女儿换来,而因打死老婆才出手的车!虎妞不这么看,她想用八十出头买过来,便宜!车才拉过半年来的,连皮带的颜色还没怎么变,而且地道是西城的名厂德成家造的。

买辆七成新的,还不得个五六十块吗?

她舍不得这个便宜。

她也知道过了年不久,处处钱紧,二强子不会卖上大价儿,而又急等着用钱。

她亲自去看了车,亲自和二强子讲了价,过了钱;祥子只好等着拉车,没说什么,也不便说什么,钱既不是他自己的。

把车买好,他细细看了看,的确骨力硬棒。

可是他总觉得有点别扭。

最使他不高兴的是黑漆的车身,而配着一身白铜活,在二强子打这辆车的时候,原为黑白相映,显着漂亮;祥子老觉得这有点丧气,像穿孝似的。

他很想换一份套子,换上土黄或月白色儿的,或者足以减去一点素净劲儿。

可是他没和虎妞商议,省得又招她一顿闲话。

拉出这辆车去,大家都特别注意,有人竟自管它叫作“小寡妇”。

祥子心里不痛快。

他变着法儿不去想它,可是车是一天到晚的跟着自己,他老毛毛咕咕的,似乎不知哪时就要出点岔儿。

有时候忽然想起二强子,和二强子的遭遇,他仿佛不是拉着辆车,而是拉着口棺材似的。

在这辆车上,他时时看见一些鬼影,仿佛是。

可是,自从拉上这辆车,并没有出什么错儿,虽然他心中嘀嘀咕咕的不安。

天是越来越暖和了,脱了棉的,几乎用不着夹衣,就可以穿单裤单褂了;北平没有多少春天。

天长得几乎使人不耐烦了,人人觉得困倦。

祥子一清早就出去,转转到四五点钟,已经觉得卖够了力气。

太阳可是还老高呢。

他不愿再跑,可又不肯收车,犹疑不定的打着长而懒的哈欠。

天是这么长,祥子若是觉得疲倦无聊,虎妞在家中就更寂寞。

冬天,她可以在炉旁取暖,听着外边的风声,虽然苦闷,可是总还有点“不出去也好”的自慰。

现在,火炉搬到檐下,在屋里简直无事可作。

院里又是那么脏臭,连棵青草也没有。

到街上去,又不放心街坊们,就是去买趟东西也得直去直来,不敢多散逛一会儿。

她好像圈在屋里的一个蜜蜂,白白的看着外边的阳光而飞不出去。

跟院里的妇女们,她谈不到一块儿。

她们所说的是家长里短,而她是野调无腔的惯了,不爱说,也不爱听这些个。

她们的委屈是由生活上的苦痛而来,每一件小事都可以引下泪来;她的委屈是一些对生活的不满意,她无泪可落,而是想骂谁一顿,出出闷气。

她与她们不能彼此了解,所以顶好各干各的,不必过话过话:说话、交谈、沟通。

一直到了四月半,她才有了个伴儿。

二强子的女儿小福子回来了。

小福子的“人”是个军官。

他到处都安一份很简单的家,花个一百二百的弄个年轻的姑娘,再买份儿大号的铺板与两张椅子,便能快乐的过些日子。

等军队调遣到别处,他撒手一走,连人带铺板放在原处。

花这么一百二百的,过一年半载,并不吃亏,单说缝缝洗洗衣服,作饭,等等的小事,要是雇个仆人,连吃带挣的月间不也得花个十块八块的吗?

这么娶个姑娘呢,既是仆人,又能陪着睡觉,而且准保干净没病。

高兴呢,给她裁件花布大衫,块儿多钱的事。

不高兴呢,教她光眼子在家里蹲着,她也没什么办法。

等到他开了差呢,他一点也不可惜那份铺板与一两把椅子,因为欠下的两个月房租得由她想法子给上,把铺板什么折卖了还许不够还这笔账的呢。

小福子就是把铺板卖了,还上房租,只穿着件花洋布大衫,戴着一对银耳环,回到家中来的。

二强子在卖了车以后,除了还上押款与利钱,还剩下二十来块。

有时候他觉得是中年丧妻,非常的可怜;别人既不怜惜他,他就自己喝盅酒,喝口好东西,自怜自慰。

在这种时候,他仿佛跟钱有仇似的,拚命的乱花。

有时候他又以为更应当努力去拉车,好好的把两个男孩拉扯大了,将来也好有点指望。

在这么想到儿子的时候,他就嘎七马八的买回一大堆食物,给他们俩吃。

看他俩狼吞虎咽的吃那些东西,他眼中含着泪,自言自语的说:“没娘的孩子!苦命的孩子!爸爸去苦奔,奔的是孩子!我不屈心,我吃饱吃不饱不算一回事,得先让孩子吃足!吃吧!你们长大成人别忘了我就得了!”

在这种时候,他的钱也不少花。

慢慢的二十来块钱就全垫出去了。

没了钱,再赶上他喝了酒,犯了脾气,他一两天不管孩子们吃了什么。

孩子们无法,只好得自己去想主意弄几个铜子,买点东西吃。

他们会给办红白事的去打执事,会去跟着土车拾些碎铜烂纸,有时候能买上几个烧饼,有时候只能买一斤麦茬白薯,连皮带须子都吞了下去,有时候俩人才有一个大铜子,只好买了落花生或铁蚕豆,虽然不能挡饥,可是能多嚼一会儿。

小福子回来了,他们见着了亲人,一人抱着她一条腿,没有话可说,只流着泪向她笑。

妈妈没有了,姐姐就是妈妈!

二强子对女儿回来,没有什么表示。

她回来,就多添了个吃饭的。

可是,看着两个儿子那样的欢喜,他也不能不承认家中应当有个女的,给大家作作饭,洗洗衣裳。

他不便于说什么,走到哪儿算哪儿吧。

小福子长得不难看。

虽然原先很瘦小,可是自从跟了那个军官以后,很长了些肉,个子也高了些。

圆脸,眉眼长得很匀调,没有什么特别出色的地方,可是结结实实的并不难看。

上唇很短,无论是要生气,还是要笑,就先张了唇,露出些很白而齐整的牙来。

那个军官就是特别爱她这些牙。

露出这些牙,她显出一些呆傻没主意的样子,同时也仿佛有点娇憨。

这点神气使她——正如一切贫而不难看的姑娘——像花草似的,只要稍微有点香气或颜色,就被人挑到市上去卖掉。

虎妞,一向不答理院中的人们,可是把小福子看成了朋友。

小福子第一是长得有点模样,第二是还有件花洋布的长袍,第三是虎妞以为她既嫁过了军官,总得算见过了世面,所以肯和她来往。

妇女们不容易交朋友,可是要交往就很快;没有几天,她俩已成了密友。

虎妞爱吃零食,每逢弄点瓜子儿之类的东西,总把小福子喊过来,一边说笑,一边吃着。

在说笑之中,小福子愚傻的露出白牙,告诉好多虎妞所没听过的事。

随着军官,她并没享福,可是军官高了兴,也带她吃回饭馆,看看戏,所以她很有些事情说,说出来教虎妞羡慕。

她还有许多说不出口的事:在她,这是蹂躏;在虎妞,这是些享受。

虎妞央告着她说,她不好意思讲,可是又不好意思拒绝。

她看过春宫,虎妞就没看见过。

诸如此类的事,虎妞听了一遍,还爱听第二遍。

她把小福子看成个最可爱,最可羡慕,也值得嫉妒的人。

听完那些,再看自己的模样,年岁,与丈夫,她觉得这一辈子太委屈。

她没有过青春,而将来也没有什么希望,现在呢,祥子又是那么死砖头似的一块东西!越不满意祥子,她就越爱小福子,小福子虽然是那么穷,那么可怜,可是在她眼中是个享过福,见过阵式的,就是马上死了也不冤。

在她看,小福子就足代表女人所应有的享受。

小福子的困苦,虎妞好像没有看见。

小福子什么也没有带回来,她可是得——无论爸爸是怎样的不要强——顾着两个兄弟。

她哪儿去弄钱给他俩预备饭呢?

二强子喝醉,有了主意:“你要真心疼你的兄弟,你就有法儿挣钱养活他们!都指着我呀,我成天际去给人家当牲口,我得先吃饱;我能空着肚子跑吗?

教我一个跟头摔死,你看着可乐是怎着?

你闲着也是闲着,有现成的,不卖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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