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去林知之又问了小胖子一些这周遭的地理位置——这次得到的答案是茫然的摇头。对于从未出过村子的小孩来说,最远的地方就是父母很偶尔才会进入一次的城里。
城里有很多好玩和吃的,是他们梦想中的地方。
凡人不会御剑,能知道的地点也有限。林知之死了这条心,见眼前这美如画中仙的少年不再说话,小胖子斜着眼睛看同伴,不理会他要自己赶快离开的手势,小胖手指扳着对方身下的椅子。可能由于之前的交谈,让他没有那么害怕了,大着胆子耿直问道:“你是从哪里的?城里吗?为什么跟他在一起?”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还在砍柴的少年。小胖子连看都不想看他,脸上肥嘟嘟的肉挤成一团,一副白日见鬼的表情。
林知之的黑眸很亮,没说话。
“别问了!铁柱,我们去先生那里要迟到了!”那名脸上带着两坨高原红的同伴着急地冲小胖子挥手。
小胖子铁柱迟疑地看看面前的人,伸长脖子回了一声“来了!”之后轻声对林知之道:“我走了!你好好考虑一下,野种身边不安全的!”
接着他浑身肉一颤一颤地跑到了同伴的身边,转头趾高气昂地对着从头到尾无动于衷的少年还想再骂几句。但小眼睛一转,看着林知之,没骂出口,推搡着同伴又跑开了。
他还小,不明白事理,所有的东西都是父母灌输进去的。而父母的偏见则是源于观念的愚昧无知,不懂这会给一个孩子带来多大的伤害。
或许他们知道,只是不在乎。
林知之其实也不太清楚对方心中的感受,他与这少年完全是两种不同的生存轨迹:一个高高在上,世家嫡子,修炼之路通畅,而另一个生在凡人之家,自小一个人受着全村人的歧视。
云泥之别。
就连想要帮助对方都是顺手施为,但他不明白这会给对方带来多大的变化——几乎改变了他的一生,将他拽出了泥潭。
在那群孩子跑走后不久,布衣少年已经劈完了柴,整整齐齐地捆扎起来放到一边。提着砍刀,朝小屋这边走来。
在路过林知之推开门的时候,他握紧了砍刀,手背青筋暴起,低低地说道:“要走快走。”随后进入了木屋里。
林知之看了一眼外面的太阳,垂下睫毛,随着他一起走进了屋子里。进去之后,他慢慢地来到桌子边,拿起了那个馒头,分成两半,将另一半递给了少年。
少年正在用一块黑色麻布擦拭那砍刀,抬头看了林知之一眼,继续手中的动作,语气生硬:“我不饿,你吃完了就快走。”
一副拼了命要把人往外推的样子。
林知之平时也不是那种热脸贴冷屁股的人。事实上,一般都是别人上赶着要讨好他。但这次他非但没有因为少年的态度不悦,反而有些在意起来。
他收回拿着半片馒头的手,左右看了一眼,发现这屋子里唯一一把椅子已经被搬到了屋外——再搬回来的话,腹部的伤口一定又会裂开。干脆就这么靠在桌子上,玩弄了一会手中的馒头,才抬起头问道:“你想变强吗?”
这话让少年擦刀的动作戛然而止。他骤然一下子绷紧了身体,刀尖割开滴落的汗珠,犀利地看向林知之,像是在判断这话里有几分真假。
黑发少年恰巧也在看他,黑白分明的瞳孔没有其他村里人看他时的厌恶与鄙夷,也没有同情与怜惜之类的情感。
他像是单纯在问“这个东西好吃吗?”这种问题,然后在等着他的回答。
——只要他的眼神中有一点同情,他都不会回应这句话。
这一瞬间,在少年的脑海里闪过许许多多的念头。
想变强吗?
——怎么可能会不想?
他做梦都想!他想有一日掌控苍穹,高高在上,站得更高,然后将那些曾经看不起他的人都踩在脚底下!踩尽泥里!让他们哭着求饶,在他的脚下颤抖不已,终生活在悔过的恐惧之中!
少年将指尖凑上锋利的刀尖,沁出一滴血珠。他放到唇边,舔掉了它,低沉道:“想。”
在他抬眸回答的时候,眸中戾气涌动。
林知之静静看了他一会,转过头,撕了一块馒头塞进嘴里:“你愿意学的话,我可以教你,当做你救了我的回报。”
他吃东西的样子很好看。动作优雅,唇红齿白,完全与他手中的馒头格格不入。总让人觉得,这样的人,就应该吸风饮露,不食人间烟火。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那些事吗?还想教我?”少年不太相信这个人的话。
——之前那些孩子的话,他全都听在眼里。那些话等于又将他的伤口撕开来血淋淋地摊在别人的面前。
但他别无他法,他已经习惯了隐忍。
没有实力,所以只能忍。
要是他开了口反驳,只会更一发不可收拾。
在长年累月的隐忍下,埋葬的是对实力的渴望。
所以他不太相信林知之。他总觉得自己不会那么幸运,会有人在知道了他的身世后还肯教他,不歧视他。
“那些事?你如果不信,都是一些纯粹唬人的话。”林知之停止了吃馒头的行为,咽下口中的馒头,一手撑着桌子,俯下身直视着少年执拗的眼睛,“只要你有了实力,一切难题都迎刃而解。”
无论是修真界还是世俗界,都是实力为上!
林家为什么几百年伫立不倒?罗仙剑宗为何数千年都是中陆的庞然大物,旁人丝毫不敢招惹?那都是因为实力!门下长老弟子实力强横,才是一个势力繁衍生息的根本!
“琊轩,我的名字。”少年眼眸骄傲,迎上林知之的时候,丝毫没有弱势之感。
“林知之。”
琊轩将对方的名字记在心里。
这是第一个对他释放善意的人。
他放下手中的刀。联想到对方修真者的身份,有些迟疑道:“我……可要拜你为师?”
林知之被他问的怔了一下,连忙摆手:“我只是教你一些最基本的,远远不到师徒的程度。”
修真界的收徒都极为慎重,一旦收下几乎都是终身的责任,一如师尊对他本人。而且还不确定这小子有没有灵根,若是没有,林知之也只能教一些基本的剑招。那些门派和林家的独有功法,也不能传授给外人。
琊轩缓慢地点头,心中涌上的情绪也不知道是失望还是庆幸。
“你先去忙你的,我想想如何教你。”林知之把最后一块馒头吃掉,有些困难地挤出话对琊轩道。
少年的个子很高。在这般困窘的生活环境下,也高过林知之小半个头。听了对方的话,他站起来,把砍刀别在腰间,走出去一捆一捆地把柴搬进屋子里面。
林知之一面看他忙碌,一面在心中思忖。
他虽然失去了灵力,但身为剑修,对剑道的领悟和熟练度还在,教一个不会武功的凡人绰绰有余。至于功法,虽然没有现成的,自己修行的也不能给出去,但他自幼也算博览群书,有些普通功法都刻在了脑子里。想要强背出来一份也不困难,只是如何确定灵根——
一般都是需要专门的测试灵器,他身边没有这种东西。
机智的林家小少爷拍拍手,叫停了琊轩,随后示意对方关上房门。他在心里组织了一下语言,开口道:“我不确定你有没有灵根,先教你《泽元决》的一层。这是修真界最普遍的功法,胜在易成,日后可改修其他功法。你若是能察觉到灵气练成第一层,便是有灵根,那时我再传你后几层功法。你记下来,寰宇之灵,自外而内……”
木屋里的光线一下子暗淡下来,灰尘飞扬在空气中,与正经的授课场所没有办法比较。可琅琊听得很认真,眼也不眨。他将对方的每一个字,细微到每一个表情都记在了心里。跟着少年的话,闭上眼睛,开始感悟天地灵气。
看着琊轩进入了状态,林知之背完第一层法决便停了下来。
他很少一口气讲这么多的话。除了在林家时还算活泼,待好感度系统和那日了狗一样的体质出现后,林知之就愈加惜字如金。如今失去了灵力的支撑,又有伤在身,叫他一下子觉得有些体力透支。
修真者失去了灵力,就如同凡人生了一场大病,无论做什么都有一种从内心泛起的虚弱感。林知之看琊轩需要很长时间的样子,走到唯一一张床榻边直接躺了下来。
长发散落,黑发雪肤,他如同一株即将枯萎的花朵,那股病弱之美惊人。
这段时间很安静,是琊轩第一次如此平和地度过一个下午。
没有辱骂、没有诋毁,也没有外出狩猎。
琊轩忙着感受灵气,林知之也在忙着感受灵气,他们互相陪伴着对方。
——结果也很是致郁,两个人的答案都是没有。
当林知之再睁开眼睛,坦然面对自己还是不能凝聚灵力的事实的时候,已是夜幕降临。他习惯性摸着腹部的手已经转移到了肚子上。
筑基期修士已然辟谷,往日他吃东西只是因为贪恋食物的味道,如今他想吃东西……是因为饥饿。
妈蛋一整天了就吃了一个馒头,这是人干事?!
林知之受不了地直起上半身,打断了还在努力想要感受到天地灵气的琊轩:“琊轩,你这里还有吃的吗?”
琊轩睁开眼睛,眉目之间有些懊恼。这懊恼不是针对林知之,而是他自己——他没有感受到所谓的“灵气”。
难道他真的只是个凡人?!一辈子都无法像父亲那样纵横天地之间?只能够在这滚滚红尘,俗世淤泥里打滚?
他绝不甘心止步于此。
“我这里还有几个馒头。”他停止打坐,这就准备起身给林知之拿馒头去了。
“……你就没有一些其他的食物?比如……烤鸡?”
这话一出口,琊轩没什么反应,林知之自己就突兀地沉默下来。
凤钦……连自己都能幸运地活下来,依玄影长老的实力,定然可以将那颗蛋安全送回宗门吧?
林知之长叹一声,想要恢复实力的愿望更加浓烈,他真想回宗门看看现在究竟是个什么状况。
琊轩顿了片刻,嘴唇轻抿:“有。”
他走到一个角落,那里绑着昨日上山归来的兔子与野鸡,原是打算去集市里卖掉的。少年手脚利落,拿下腰间的柴刀,毫不留情地砍断地野鸡的头部,去毛。将狗带的烤鸡拿到炉边,蹲下身点燃炉火,烤鸡。
他的动作很娴熟。自父母死去后,数十年的光阴里,他便一直孤身一人在这木屋里照顾自己。许多人还在父母怀里撒娇的时候,琊轩就已经学着如何才能生火做饭。
半个时辰不到,他就拿着一只香喷喷的烤鸡递给了床榻上的林知之。
林知之接过来,撕下一半递回去,被琊轩摇头推拒:“我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