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落久离开时,一身琉璃白衣,只手把吴钩,是正当好的少年模样。
次日夜间归来时,他满身剑创,血透白衣,被人抱回来时,一度只有了进气,没了出气。
带他回来的人是荆三钗。
他来到封如故所居的二进小院,气沉丹田,放声大喊:“来个活人!”
他这一嗓子,将院中的灯笼一盏盏地喊亮了。
……
常伯宁已去了梅花镇中选定的风水之地结阵却邪,如一在旁助力,因此二人都不在院内。
封如故闻声到时,罗浮春已手忙脚乱地把重伤的桑落久放平在床上。
桑落久因心机而在这张床上留下的淡淡温香,被他发间弥漫着的浓重血腥气掩盖了过去。
“师弟,师弟,落久……”罗浮春努力摆出一张笑脸,泪光盈盈道,“不怕啊,咱们回家了!”
桑落久咳嗽两声,被血浸湿的长睫像是一双垂死的红蝶翅膀,翕动两下,微微张开了一条缝隙:“师……”
罗浮春大喜过望:“是我,我在!”
桑落久:“……父……”
罗浮春:“……”
封如故伸手去抚桑落久散落的头发:“嗯,我在。”
发间潮漉漉的,热得烫手。
桑落久一边咽血,一边吐字:“他,他们……要抢……符纸。”
罗浮春心疼得嘴唇都白了:“不说这个了,抢就抢了,没有就没有了,我该同你一起去,不管怎么都该和你一起……”
封如故打断了罗浮春的语无伦次,俯身询问:“符纸被他们抢走了吗?”
桑落久残喘着,指一指自己胸前。
……在拔剑出鞘,誓要相杀时,桑落久便将一只锦囊攥紧在手。
那些恶徒自然而然地盯准了他手里的锦囊。
他们不会想到,桑落久搏命以保的,是一只空锦囊。
而真正的天地正气符,就在桑落久的怀里放着,只需轻轻一拉他的前襟,就会飘出来。
只是桑落久伤得太重,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好在封如故明白了他的意思,探手入他怀中,取出六张完整的、被血浸湿了半面的符咒。
卸下这六张纸的重担,桑落久浅浅笑笑,眼睛缓慢地眨了两下,才吃力地对准了罗浮春。
罗浮春忙伸了手过来,捧住桑落久的手。
罗浮春的第一反应是,真冷,真软。
眼泪将掉不掉时,他飞快用肩膀把泪水擦掉。
桑落久静静望着他。
染血的尾指尖,在罗浮春的掌心里缓慢移动。
罗浮春立即连大气也不敢喘,屏着呼吸,垂首静等。
他的整个世界里只剩下了一个小师弟。
而他的小师弟在他掌心作画。
许久过后,桑落久在他掌心完成了一副画作。
——一颗小小的、歪歪扭扭的心。
罗浮春只觉得自己的心要被这个小小的心给击碎了,几乎要透不过气来,只顾着一味低喃:“师父,快——快……”
封如故先吩咐罗浮春:“将他衣服解开,替他将气息理通。”
随后,他问荆三钗:“怎么回事?”
“今日……啊,现在过了子时了,那便是昨日早晨,我接了一桩生意。有人付了一百金,让我即刻出发,去首阳山接一个人。”荆三钗对这一日的离奇遭遇,也颇感不可思议,“他不告诉我应该接谁,也不说具体的时辰,只是说,我到了首阳山,就知道该接谁走了。”
封如故一点头,似在思索。
“我本不想去,不过这一百金究竟不是小数目。谁想,我刚到首阳山,便见落久身负重伤、犹与人死战不休,我便救下了他。那些个伤人的兔崽子跑得一个比一个快,若不是见你家小徒弟伤势危重,耽搁不得,我定是要抓上一两个回来盘问的。本来我想将落久带回风陵,可他非说要回梅花镇这里来,没办法,我就带他回来了。”
封如故:“是什么人叫你去接人?”
“一个……”荆三钗努力回忆他的长相,最终还是以失败告终,“……很普通的人。”
“毫无特征?”
“他是个道人,衣服式样也是很朴素的,真没什么特别的。”荆三钗又仔细想了想,补充了一点小细节,“……只有帽子上戴了一只云纹帽正。”
封如故:“那些伤了落久的人呢?可看清是什么人了?”
荆三钗正要作答,罗浮春那边已是等不及了,一边解桑落久被血浸得乱七八糟的里衣扣子,一边变了腔调唤他:“师父,师父!你快来看看落久!……”
本就不精于剑法的桑落久,与数倍于己的人缠斗,身上足足添了十数处剑创,失血过多,伤势太重。
罗浮春的灵力注进去,毫无用处,就像为一个会漏气的皮球吹气。
现在的桑落久需要更强大的灵力注入。
强大到能弥补他灵力的流失,并能促使桑落久流血的伤口愈合。
然而,被罗浮春寄予了厚望的封如故站在原地,没有动。
罗浮春已经在央求了:“师父!落久等不得了!”
封如故神情晦暗,抬手摁住荆三钗的肩膀,朝桑落久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三钗。”
已袖起手来的荆三钗不解地歪一歪头:“嗯?”
不知为何,封如故的嗓音有些艰涩:“你去,去。”
罗浮春替桑落久解扣子的手乍然停住,魔怔了似的抬起眼来,注视着床栏上的一处乌黑的木疤。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准确而迅速地领会到封如故的意图。
荆三钗还没明白过来:“去什么?”
封如故又看一眼桑落久:“你去。”
荆三钗总算明白过来,诧异道:“为何?”
封如故深深望他一眼。
多年朋友,过命的交情,荆三钗即使仍是不解,却也不再多问。
他放下了手来:“……是。我知道了。”
谁想,荆三钗刚向桑落久迈出一步,便被陡然起身的罗浮春拦住了。
罗浮春不看荆三钗,只死死盯着封如故的侧影:“……师父。”
封如故不应,也不动,眼睛还望着荆三钗方才站立的方向,染着桑落久血的手指蜷缩了一些,像是要抓住什么根本抓不住的东西。
罗浮春表情像是梦游了,无悲无喜地低喃着:“……师父啊。”
“三钗,你救落久。”封如故转身,“我有事,出去一趟。”
荆三钗见到师徒二人剑拔弩张的样子,甚是头痛,一手搭上了罗浮春的肩膀,安慰地拍了拍,旋即挤开了他,在桑落久身边坐下,摸上了他的脉。
罗浮春高大的身形在灯影下打了个晃。
或许是灯光,或许是胸腔里那颗渐渐冷却的心,让他看起来迅速瘦削了下去。
“师父。”罗浮春嘶声说,“我们……我和落久,是不是不配被你爱啊?”
封如故停下脚来,眼望着桌上的一盏长明灯。
灯亮过头了,灼得他眼睛刺痛。
“你是天纵奇才,是天之骄子。你十八岁时候做成的事情,我和落久或许八十岁也做不成……”罗浮春脸色苍白,“落久常说,师父这样的人,总会有一些异于常人之处。我还不很相信。现在我信了,你的异于常人,是你只爱你自己。我与落久,谁也配不上你的爱。”
封如故没有申辩。
罗浮春惨笑一声:“师父,你既不爱任何人,为何要收徒呢?”
他用他从未有过的刻毒腔调,说:“……你就该孤身一辈子啊。”
荆三钗没有那个闲心劝架,只头疼为何在这刁钻的时候,常师兄不在身侧:“浮春,莫要这样说你师父。”
罗浮春置若罔闻,死死盯着封如故,等他辩解,等他回头,哪怕是骂自己一句。
但封如故只是在稍稍驻足后,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罗浮春吸了吸鼻子,快速擦掉眼泪,回身在桑落久身边蹲下,握紧了他从床边垂下的手。
熊熊心火燃尽了之后,只剩下缕缕青烟。
他木然地望着桑落久□□涸的鲜血染成赭色的侧脸,木然地为师弟许着心愿。
至于离开的那个人如何,他管不着了。
封如故在院子里伫立片刻。
他的骨头从今天入睡前就很疼,所以应该是要下雨了。
这些年来,只要风变潮了,他就骨头疼,比专门卜课晴雨的道士算得都准。
……他才二十八岁,就有了风湿症。
封如故缓慢活动着肩膀,眼望着天际被乌云模糊了的高月,表情看不出是沉重还是轻松,只能看得出,他五官很是明艳,不逊于漆云下的冷月。
渐渐的,这明艳上覆盖上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狞厉。
毫无预兆地,他骤然腾身而起,双足踏风,几步行至五十尺开外,抬手从高树之上揪下一个人来!
那人甚至没有来得及反抗,脑袋便被封如故一把捏住。
封如故甚至在他抬眼的间隙冲他笑了一下。
下一刻,咔嚓一声,封如故径直扭断了他的颈骨!
百尺开外,另一道青色的人影见状,唬得肝胆俱裂。
他未曾想到,封如故刚才在院中的放松,竟是在做杀人的预演了!
他知道,自己若不逃,下一个被一把扭断脖子的,便是他自己!
孰料,他刚奔出两步,便觉脑后一凉。
封如故手持“明日”,用剑鞘顶上了他的脑袋。
然而,仅仅是剑鞘而已,就逼得那人软了膝盖,噗通一声跌坐在地。
封如故连看他也懒得看上一眼,只低头看了一眼被桑落久鲜血染污的手掌。
封如故问来人:“刚才,你看见了吗?”
那人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
封如故:“你可以说话的。”
那人含糊地:“嗯。”
封如故:“看清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