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区老钟楼。
她站在巍巍然的塔尖上。
她低头看着摇摇欲坠的世界,手中握着的剪刀仍在颤抖。
他终究是回来取走那了。她想。
黑尘缓慢而轻柔地笼罩她的身体。
她悲伤而痛苦地闭上眼睛,脸颊滑落一行血泪。
半年前,清明。
乌鸦落在公墓的松枝上,雨水淅淅。
姐姐牵着弟弟的手,墓碑上字迹斑斑,雨伞歪歪斜斜。
距离父母去世已经过去了七个年头,这是她第一次带弟弟来到父母的墓碑前。
由于家中的贫乏,她始终没有机会为双亲的墓碑重新漆上新字。
父亲是最早过世的,他生前不过是个小小的厨房帮工,和母亲一起为陈家做事。
在弟弟出生的时候,他为了给母亲补补身子,趁着陈老爷不在的时候,偷了厨房几颗从扶桑进口的苹果,却不幸被二少爷陈江亮发现,活活打断双腿,赶出了陈家。
虽然他侥幸捡回一条命,但他最终还是没撑过寒冬便一命呜呼了。
陈老爷是个念旧的人,他并没有因为父亲的偷窃而驱逐母亲,反而狠狠教训了那喜好折磨和棍棒的少爷。
“他是个贼,是贼嘛,就得被打,他那叫活该!”
江亮少爷嘻笑着说,丝毫不把陈老爷的责骂当回事,而事实上,他永远也不可能遭到实质性的惩罚。
姐姐牵着弟弟的手,耳畔似乎回响起了陈江亮颐指气使的声音:
“你父母都是下人,你父母的命都是我家给的,程澜衣,你自然也是我家的下人。”
那时候,她不过和弟弟现在这般年纪,江亮少爷常常会借着父亲的事情羞辱她,说她是“贼女”,污蔑她母亲也是“窃贼”。
程澜衣什么也不懂,她不过是个小小的丫头,二少爷常常会逼得她哭泣,强迫她到他的房间里去。
而陈江亮最喜欢的事情不是别的,他最喜欢折磨,从野猫野狗到宅邸的仆人,即便是比他小很多的女孩也一样。
“我要教会你,程澜衣,你必须知道,我只是在告诉你如何像个合格的丫鬟,如何才不成为你爹那样该死的贼!”
她很害怕,她所学会的唯一的动作就是蜷起伤痕累累的身体,躲在房间的角落,等着江亮少爷的鞭子,等着他去撕碎她的衣服。
一时为奴,永世为奴。母亲曾说过。
她希望程澜衣永远不要像她一样成为奴隶。
程澜衣从不屈服,她一次也没向江亮少爷低头过,即便挨再多的鞭子和拳头,她从不肯承认父亲是贼。
原本一切都会原班不动地持续好几年。
在弟弟三岁那年,事情败露的时候,陈家的老太看着眼前的一幕,震惊大叫:
“小小年纪,不学好,啊,该死的……就学会勾引男人?果然贼父必有贱女!我就该劝老头子赶你们出去!”
程澜衣麻木地看着她,目光里倒映黑暗和火焰,以及汹汹而来的棍棒和仆从。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陈家的了。
她看到这罪恶的房间里燃烧地狱的业火,所有人都化身成冥间的妖魔鬼怪。
老太吐着长舌,江亮少爷变成了蒸煮死者的无常厉鬼。
青皮小鬼们抓住她的手,从少爷的房间一路拖向大门。
“你们……带我去哪?”
“见阎王。”仆人笑着说道。
陈家老太把她赤条条扔在街上。
她看到街上走过一只又一只面黄肌瘦的饿鬼,他们的眼睛仿佛刀子一样锐利,张开尖牙,想要把她吃掉。
母亲把她接走的时候,她没有说什么,只是觉得羞愤难当,她无法忍受这样的屈辱。
母亲只是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都能照顾好小祯吗?”丝毫没有在意她的感受。
程澜衣茫然点点头。
晚上睡觉前,母亲忽然要求她牵住弟弟的小手,要她再发一次誓。
“我在织女坊有个从小长大的姐妹,她会想办法给你物色个工作。”
母亲将一封信留在桌上。
“我这辈子虽然只是下人,但我从不求人,除了这次。”
母亲噙着眼泪,说:
“一时为奴,永世为奴……永远不要沦落为奴隶。也许我们只是弱者,但也可以用另一种方式抗争,我们不需要地主老爷的冷饭……”
第二天,程澜衣去了织衣坊。
她把信交给织女的时候,没有出任何意外,老板娘收留了她,可她却一点感觉也没有。
她算是离开陈家了吧,但并没有觉得自己就离开了地狱。
老织女送给她针线和一把剪刀。
“你娘呢?她为什么没来?”老织女问她。
程澜衣听到的却都是其他年轻织女的议论。
她隐隐约约记得,那天围观的魑魅魍魉之中,她们就站在中间,和那些长舌三眼的饿鬼们站在一起,斜着眼冷笑。
“她……”
死了。
程澜衣回到家里的时候,没有找到母亲,到处都找不到。
她也不敢到陈家去问,从她常去的馒头铺到米店,最后去了太平钟楼下的大市场。
她看到很多人聚在一起,熙熙攘攘。
几个小毛孩子蹦蹦跳跳,拍着手边笑边叫:
“哇!死人了!快过来看!快看啊!”
程澜衣挤过一个又一个看热闹的人。
她太矮了,只能看到头顶伫立的钟楼。
烈日刺得她的眼睛睁不开,她突然开始畏惧阳光起来。
当她好不容易挤出人群的时候,母亲便躺在钟楼巨大的阴影下。
红色的血染红肮脏的积水。
“也许我们只是弱者,但也可以用另一种方式抗争。”
程澜衣紧握着手中的剪子。
“你知道陈姑的故事吗?”
母亲那天晚上跟她说:
“她帮助了所有人,却被所有人抛弃,最后她选择跳下钟楼,用死亡的血花诅咒这永不安宁的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