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鸟(2 / 2)

闻时盯了泥沼一会儿,忽然感觉脖颈后面轻轻扫过一阵寒风。

他皱了一下眉,转头望去。

身后是更深处的山坳,隔着雾的高处是两点灯火,仿佛一双眼睛,寂静无声地垂眸看着这里。

紧接着,从灯火亮着的地方传来了一声长而凄凉的鬼哭。

那道鬼哭很模糊,混杂着男女老少不知多少人的声音。

听到的那一刻,闻时感觉头脑里一阵刺痛,钻心剜骨。他下意识抬手揉摁着一边太阳穴,咬紧了牙关。

但很快他就意识到,那并非真实的疼痛,只是那声鬼哭太熟悉了,让他想起了曾经因为尘缘缠身而听到的声音,身体先一步有了反应。

为什么会在这里听到他最熟悉的鬼哭?

为什么那些哭声带着悲恸和宣泄的意味,像是临行之前?

那种变化极为细微,其他人也许分辨不出来,闻时却可以。

因为很久很久以前,尘不到对他说过,每一缕尘缘都是有声音的,独一无二。如果听得仔细一点就会发现,当你解了笼,化散尘缘,送某个人离开,那些乍听之下刮人耳膜的哭嚎和嘶喊,都会带上解脱的意味,没那么可怕,也没那么难忍。

闻时就在这声鬼哭里听到了那些。

他怔了半晌,忽然大步朝那两点灯火走去。

那人说过这个山坳跟松云山有点像,藏风纳蕴,很有灵气。按照旧时书册上的说法,这种地方要么能养人,要么能养阵。

不过这里跟松云山还是有些区别的,松云山有青松万倾,这里却是竹林。

是那种直指天际的高竹,枝干上有斑驳的花纹,看上去像一张张怪异的人脸,竹叶稠密,交错之下几乎不留缝隙,将山里的雾瘴牢牢地闷在枝叶下。

千篇一律的“人脸”加上浓雾,简直是天然的阵法咒术,稍加利用,就能让人永远进不到真正的山坳深处。

但闻时却进去了。

他不知走了多久,避开多少道障眼岔路,终于透过竹子的缝隙,看到了一汪静湖和一座简单屋子。

那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

闻时在依稀天光下,看见那间屋子“吱呀”一声开了门,一道高高的人影低了头,从屋里出来。

他穿着雪白里衣,鲜红色的罩袍披在身上。衣襟并没有掩得一丝不苟,露出了苍白清瘦的脖颈,喉结突出而明显。他戴着那张半生半死的面具,在浓雾和夜色下,有种魑魅感。

“尘不到……”

闻时嘴唇轻动了一下,声音却被风掩了过去。他看见尘不到站在屋门前,周身带着比现在还要浓重的病气。

那是尘不到在松云山从未露出过的模样,像是刚经历过什么,耗掉了满身灵神精力。透着掩藏不住的疲惫倦懒,却又孤拔如山松青竹。

他卷折着宽大袖摆,露出一截手腕。蓝紫色的筋络从袖间蜿蜒而出,顺着手腕延伸到手背,因为肤色苍白病态的缘故,有点妖异,又有些触目惊心。

但他自己却好像没看见,只动了几下手指。

丝丝缕缕的黑气从他指尖逸散出来,在他面前慢慢聚成一片薄薄的雾。

尘不到透过面具看着那片雾气,忽然开口说了一句话。

他嗓音很低,在风里显得模糊不清。但闻时却知道他在说什么。

明明应该听不清的,但他就是知道尘不到说了什么。

尘不到对那片黑雾说:“我替他送送你们。”

闻时耳朵里嗡鸣一片……

他又听到了最熟悉的鬼哭声,并不清晰。以至于那一瞬间难以判断,他究竟是真的听到了,还是只是忽然记起。

其实不论哪种都没关系,闻时在听到哭声的时候,已经弄明白了自己看到的场景——

那是曾经日夜缠缚着他的尘缘,在他一次又一次的生剐之下,落进洗灵阵里,被尘不到一并担了过去。

又在不知哪年哪月哪一日,晨光熹微之时,尘不到替他化解消融,替他送了尘缘里的那些人离去。

其实细算起来,那里面应该有他真正的家里人。

当初那座城被屠得尸山血海,如果不是那些人压着挡着,将他埋在最底下,他可能也等不了尘不到来。

那里面应该还有他自己。

有他的贪嗔痴欲,有他曾经说不出口的执妄和依恋……

他看见尘不到抬手拢了一下黑雾,下一瞬,雾气便化成了一大片青鸟,扑扇着翅膀,从他宽大的袖袍间飞往微亮的天际……

就像闻时当初把沈桥遗留下的一点尘缘变成白梅花枝一样。

其中一只青鸟特别一些,落在最后,绕着尘不到,盘旋良久才飞走,离去的时候落了一片翠色的鸟羽。

尘不到看着那片鸟羽,出神片刻后伸手接住。

他倚在门边,拈着鸟羽垂眸良久,将它拢进了手里。

旧时书册里说:青鸟,神禽也,书信传思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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