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纳瓦雷夫人幽静的小会客厅里,安托尼奥半躺在沙发欣赏着墙上挂着的画作,就像在自己家一样舒适惬意。
而岳冬则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正襟危坐在椅子上,宛如一座雕塑。
“别这么拘谨嘛。”安托尼奥愉快地把装坚果的小盘子递给岳冬:“你现在看起来就和苦修士一样,就差拿着链枷自己抽自己脊背了。”
“那要怪谁呢?”岳冬见主要责任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十分窝火。
安托尼奥漫不经心地从小桌上拿起一个无花果,一点一点剥着果皮:“我这不是陪你来了吗?”
为什么岳冬和安托尼奥会来到纳瓦雷公馆?这件事说起来有些曲折。
莫里茨少校的钢锥只有十枚,完全不够用。因此岳冬求助于自己的小叔叔——安托尼奥的弟弟乔凡尼·塞尔维亚蒂。
塞尔维亚蒂家族在海蓝城的历史并不久,从安托尼奥和乔凡尼的父亲卡瓦利亚开始,塞尔维亚蒂家族才在海蓝开枝散叶。
卡瓦利亚这个大鼻子、暴脾气的维内塔人年轻时因为一桩仇杀被迫离开了自己的家族。
他的母亲把两枚金币塞进了他的手里,亲吻着他的脸颊,泣不成声地嘱托道:“我亲爱的儿子,你不要花掉这两枚金币,要贴身带着它但不要花掉它。金币纹路里红色的痕迹,那是圣人诺韦拉塔之血。带着它们,圣诺韦拉塔会保佑着你。我也会每时每刻为你祈祷。”
他的父亲则无言递给他一柄利剑。
就这样,带着一把剑、两枚金币还有母亲的祝福,卡瓦利亚孤身一人从百花城来到了海蓝城。
他先当掉了那柄好剑,又花掉了两枚金币,过了一段舒服日子。没过几天,钱花完了,卡瓦利亚在海蓝结识的新“朋友”们就以两倍于靠近他的速度抛弃了他。
无依无靠的卡瓦利亚又过了一段悲惨的日子,最后被一位好心的金银工匠收留当学徒。熬过艰苦的学徒期后,他成为了海蓝城贵金属工匠公会的正式成员。
等到卡瓦利亚的长子安托尼奥出生时,他已经成为了海蓝城中小有名气的金银工匠,拥有一间很不错的工坊。并且赎回了那柄家传的好剑和那两枚据说沾着圣诺韦拉塔之血的金币
卡瓦利亚·塞尔维亚蒂的长子安托尼奥考上了陆军军官学院,成为了一名军人。而他的幼子乔凡尼则继承了父亲的手艺,并在卡瓦利亚病逝后继承了工坊,成为了一名金银工匠。
如果说安托尼奥在岳冬心中有父亲一样的地位,那乔凡尼则名为叔叔,实为哥哥。
卡瓦利亚子嗣艰难,夭折了五个孩子。在有了长子之后很多年才有了第二个健康长大的儿子,安托尼奥和乔凡尼年龄差了十四岁,而乔凡尼只比岳冬大九岁。
所以相比起大了自己十四岁的兄长,玩心颇重的乔凡尼和岳冬更加亲密。岳冬从小到大干过得主要坏事都是乔凡尼带着干的。
如果岳冬把房子点着了,他不会和安托尼奥、珂莎说,但他会和乔凡尼说。如果乔凡尼杀了人,他也不会和哥哥说,他会找岳冬帮他搬尸体。
莫里茨给岳冬的十枚钢锥里面只有五枚尖头钢锥可以用于实战,当然不够用。岳冬想请人照着少校给的钢锥做一批同样的。
既然是和金属有关的事情,岳冬立刻就想到了小叔叔乔凡尼。虽然乔凡尼是贵金属工匠,但在岳冬看来乔凡尼应该也认识一些手艺高超的铁匠。
除了打造一批钢锥之外,岳冬还有一个目的:给伊丽莎白的匕首做一个剑鞘。
那把被伊丽莎白胡搅蛮缠从岳冬手里要走的匕首原本已经还给了索菲亚,但不知道伊丽莎白使用了什么样的说服技巧,索菲亚竟然又把匕首送给了伊丽莎白。
伊丽莎白自己缝制的那个皮革剑鞘不堪一用,很快就被匕首戳得都是洞。所以岳冬又多了一项使命,拜托乔凡尼给伊丽莎白做一个银剑鞘。当然只有剑鞘只有外壳是银的,里面要加软木衬垫防止匕首刃被碰钝。
岳冬原本以为做几百个一模一样的钢锥不是什么难事,但直到和真正的铁匠交流过之后,他才知道这其中的难度有多高。
靠纯手工打造,很难保证形状和重量的一致性。莫里茨少校给岳冬的钢锥是圆柱体,手工锻打可打不出圆柱体,只能锻打成棱柱后拿锉刀一点点锉掉棱边,再打磨光滑。如果还要用钢材,锉起来更加费时费力。
于此同时还要保证每一枚重量一致,制作难度会再次成倍放大。
用乔凡尼最精密、用于称量黄金的天平,也校验不出莫里茨少校给岳冬的那十枚钢锥之间的重量差异。
这十枚钢锥让乔凡尼的铁匠好友啧啧称奇,直言自己没这个本事,而且就算他花大力气去做,每一枚钢锥的价格也要超过一枚银币。
按乔凡尼的说法:“这东西材料不贵,但工匠所花费的心血远超材料本身的价值。工匠劳动的价值被严重轻视,所以很少有人会在贱金属上花这么多心血。这几枚小东西简直就是在铁上雕花纹。”
岳冬这时才有些理解为什么莫里茨少校用银币做施法材料——这种特制的钢锥造价居然比一枚银币还贵。
那还不如直接拿银币当箭矢,至少银币由维内塔铸币厂统一打制,是随手可得的等重、近似形状的材料。
相比于订制钢锥遇到的困境,给伊丽莎白做剑鞘则省事得多。
岳冬把匕首一并带了过来。乔凡尼量好尺寸,倒了蜡模,伊丽莎白只需要在家等着乔凡尼叔叔把剑鞘给她送过去就行了。
“对了,小丫头有说想要在剑鞘上用什么花纹做装饰吗?”乔凡尼把匕首还给岳冬随口问道。
岳冬被问住了,他可不敢擅自替伊丽莎白做主。只好不辞辛苦地骑上强运跑回家去问伊丽莎白本人。
伊丽莎白没有立刻答复岳冬,而是在去了一次画室后交给了岳冬两幅画。
这两幅画与常见的宗教风格绘画不同,更偏向于写意绘画,不讲究透视原理,用细腻、精致的笔触勾勒出了花团锦簇的图景。同时却又没有失于繁复,很好地利用了留白技巧。
当乔凡尼看到这两幅画后惊为天人,第二天就送来了做好的剑鞘。伊丽莎白提供的图样被乔凡尼使用凸纹法复刻在了剑鞘上。
凸纹法这种工艺是使用小凿子在金属薄板背面敲出手性对称的图案,这样在金属薄板正面就能得到浅浮雕花纹。再通过手工雕镂细节,增加浮雕线条的清晰度。最终就能在金属表面得到浮雕的美丽花纹。
这种剑鞘上的浮雕不仅能起到装饰的作用,一定程度上还会让剑鞘可以被抓得更牢固。
伊丽莎白拿到剑鞘后爱不释手,兴冲冲地向珂莎和安托尼奥炫耀去了。
不过乔凡尼来找小外甥实际上有另一件事,乔凡尼大笑着用力钩住了岳冬脖子:“那两幅图样哪来的?还有没有更多的图样了?”
原来乔凡尼把这两幅图样展示给了另一位富商夫人,立刻就得到了两个银盐盒的订单。
相比贱金属工匠,对贵金属工匠技艺的估值要高一些。就算花费再多心血,铁也很难卖到银的价格。但是经过贵金属工匠的精雕细琢,金银器物的价格可以远高出材料本身的价值。
所以相比于追求大量生产的贱金属工匠,贵金属工匠走上了另一条道路:把更多的心血投入到少量精品金银器物上挣钱。
嗅觉敏锐的乔凡尼发现富有的女主顾们都非常喜欢这种花纹,这种新风格的图样对乔凡尼来说无异于是一条新矿脉,他急切的希望能得到更多图样。
岳冬解释道:“图样是艾拉给我的,她不是总去安圭索拉夫人的画室吗?应该是她自己画的。”
乔凡尼闻言遗憾地说:“艾拉这个小丫头,我要是问她要,她准要趁机敲诈我。”
“那就没办法了。”岳冬一摊手。
“不过艾拉不是从小都很听你的话吗?”乔凡尼似乎早就有了腹案:“你帮我管她再要几张图样过来,再帮你解决钢锥的问题,怎么样?”
对于岳冬想要定制的钢锥,乔凡尼的解决方案是这样:圆柱形状需要的手工工时太多,不予考虑;所以干脆使用三棱柱,可以在带V槽的铁砧上直接锻打成型;铁匠做好大致等重的毛坯后,送到乔凡尼的工坊,再使用“精磨”这种贵金属加工工艺进行二次加工;虽然做不到像岳冬手里十枚钢锥那样分毫不差,但也能在最大程度上保证形状、重量的一致。
更重要的是成本也能让岳冬接受。
这个提议岳冬完全无法拒绝,但岳冬没想到小叔叔变了,竟然要用这种方式和自己做交易。
看着岳冬怨念的眼神,乔凡尼只好答应再做一个银马鞍头作为图样的报酬。而且无论岳冬能不能拿来更多的图样,都会帮岳冬解决钢锥的问题。
不过出乎岳冬和乔凡尼意料,伊丽莎白告诉岳冬,那些图样并不是自己画的。
她给出了一个岳冬现在最不想听到的名字:安娜·纳瓦雷。
伊丽莎白不仅认识安娜,关系还很亲密。安娜、伊丽莎白还有其他几位女性友人一起在安圭索拉夫人的画室学习。那两份图样就是伊丽莎白请安娜画的。
自尊心是一种很微妙的东西,它驱使着人们做出高尚的行为,有时也会阻止人与人之间的沟通。
因为自尊心,雷顿少将践行了自己第一个跳帮的承诺,岳冬不顾手臂上的刀伤冲进了敌人的船舱;
也是因为自尊心,岳冬懒得和纳瓦雷小姐解释,更不想和对方再见面。毕竟那不由分说的一耳光,还是挺疼的。
但伊丽莎白坏笑着,无论如何都不肯答应帮岳冬去找安娜要图样,显然她已经从自己的渠道知道了岳冬挨了安娜一巴掌的事情,这大概是她平淡生活中少有的乐子,绝对不会轻易放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