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lnrg
王大将军府中处处光亮一尘不染四下仆人们静默不出声,却又忍不住地偷偷去瞟门口。
佩剑的军士层层列开,交替巡视。但从大堂门口往后军士只着甲胄,不配兵刃。
堂中瓜果陈列冰盆堆积结合阵法维系酷暑中的一小片清凉。
人人都站在堂中,屏息凝神。
唯有一人坐在条案后手捧一杯温热的清水再拿一本轻薄的纸书。看几页书,再啜一口水。
王大将军守在门口心神不宁。每隔一会儿他就要让人去检查一下瓜果有没有坏再看看冰盆是否需要换。
次数多了,那喝水看书的人就抬起头说:“王将军正是战时,你这样费心接待,他大约不会很高兴。”
王大将军浑身一个激灵猛地回头。八尺多高的壮汉新修了胡子,露出高鼻阔口一双铜铃似的鼓眼睛睁大了,竟生生给他看出了三分可怜兮兮的感觉。
“裴大人……啊不,裴掌门那我怎么办?现在立刻将冰盆收了?”他苦着脸。
裴沐淡定道:“你现在收,待会儿他来了也看得出细节,反而又显得过分谄媚了。就这样吧,憨一些,他最多说你两句,不会如何。”
王将军立马松了口气:“多谢裴大人……啊不,裴掌门指点。”
完了,他还挤了挤五官,竟真的挤出一个憨厚的笑容。就是裴沐看了,也不能说这不是一个憨厚的老实人。
她很有点佩服王将军:上马可打仗,下马可官场,活该他晋升快,四十岁就给封了关内侯,之后说不定能有封地,当个彻侯也不是不可能。
她这么随便一想,就又低头看书。这书是崆峒派新制好的,这次谈判的要点全在上头了。
这副沉静端凝的模样,惹得王大将军心中嘀咕:这裴大人,怎么临到头了还这么沉稳?她不怕陛下怪罪?呃……裴大人似乎是不用怕的。那她就没有一点点的不忍?年初宫廷事变,陛下把自己关起来,关了整整七日,朝臣都不知道是不是该准备后事、拥立新王了。
这件事连远在任城的他都听说了。
这裴大人怎么一点都不动容哪,是不知道,还是……
王将军暗自摇头,收敛心神,准备去府邸门口,恭迎圣驾了。
他却没发现,身后那静静看书的裴大人,却是看了好半天,手里的书连一页都没翻过去。
……
裴沐看着书。
大堂内只剩了她,还有三师兄。衡烟也在。他们都是崆峒派的使者。
至于王将军的幕僚、裨将之类,都在外头恭候。皇帝要来么,谁敢大刺刺地在屋子里坐着等?
她想着这些琐碎的事,不防被身后的人戳了一指头。
“喂,小师妹。”三师兄小声问,“我们等会儿要跪拜皇帝吗?”
裴沐回过神:“不跪。”
三师兄是个胆大包天的性子,还曾经当面耍弄过皇帝,但四周氛围太肃穆、太紧张,搞得他也有点紧绷起来。
他想了想,有点犹豫:“小师妹,我知道皇帝对你十分特别,你要如何,他肯定都没意见。可是……你不是还要整个崆峒派和皇帝合作?既然如此,我们的态度是不是该……”
他经商多年,深知大齐与过去的六国不同,隐约是将官员视为第一、商人视为贱业,故而也习惯了放低姿态。悄悄暗算皇帝可以,可要当面对抗,他心里还是很不自在。
裴沐笑起来。
她回过头,看看一脸纠结的三师兄,再看边上面无表情、忠心护卫的赵衡烟。她瞧了瞧这两人,并不直接解释,却道:“我看衡烟有些想法,不如让衡烟来说?”
赵衡烟有些意外。她看了三师兄一眼,得到对方点头,才用一如既往端肃的态度,说:“是,那属下就说一说自己的见解。在属下想来,正是因着掌门期望整个崆峒派与大齐皇权合作,而且是长久合作,我们才不能叩拜皇帝。”
三师兄一怔:“哦,怎么说?”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只有大齐的臣民,才需要叩拜大齐皇帝,而作为臣民,理应听从皇帝号令。但,我们崆峒派虽然身处大齐境内,却并非要听从皇帝的命令,而是按照本派理念行事。”
赵衡烟虽还是一板一眼,但说到这里,眼睛却隐隐有些发亮:“若皇帝是明君,能够护得百姓安稳,我们自然尽心尽力,只去钻研各项技术。可若皇帝昏庸无道、夺掠民间,那……”
裴沐轻咳一声:“好了,衡烟。”
后面的话,就不是能在这里说的了。
三师兄瞪大眼,有些骇然地盯着她们。
他虽然恣意惯了,对王室、皇权,却还是有一分天然的敬畏。他以为小师妹耍了皇帝一次、他自己又耍了皇帝一次,已经是叛逆到极点的行为,可万万没想到,自己这小师妹心里想的,却远比耍弄皇帝更加,更加……
更加什么?
他也说不好。
却觉得莫名有些恐惧,却又止不住地心潮澎湃。
他这才真正意识到:小师妹要的崆峒派,是完全超脱于皇权的存在。而不是像过去战国时代的诸子百家,虽有各种学说,终究都是期望当政者采纳,而学派的目的,也终究是为了做官、治世,要么就干脆信奉黄老无为之治,什么也不做、躲避在一旁便好。
“小师妹……我这才明白,其实当初六国联盟并没有看错你。你真的有野心,只是太庞大,大到他们……到了我们根本无法想象的地步。”三师兄动了动干涩的嘴唇,由衷地说。
裴沐失笑:“哪有那么夸张……”
呜
低沉的边塞号角吹响了。
属于北方边境的苍凉音调,吹出的却是昭阳宫中的官乐。
这曲调是裴沐熟悉的。每当她站在朝上,和群臣一起等待那位陛下出现,耳边就会响起这样的声音,还有太监长长的唱喏声。
而今再次听见,竟还有些怀念。
这一怀念,她就晃了神。也可能是她潜意识里有点心虚,才故意让自己晃了神。
总之,当她再一次侧过头、望向门口时,那个人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那里。
在洞开的门前,背着明亮的、炽热的天光,还有乌鸦鸦跪倒的人群,他就静静地站在那里。
一动不动。
他不动,别人也不敢动。连王将军都只能跟在后头,垂着首,后脖子上的汗珠被太阳晒得晶亮。
裴沐自己都有点奇怪,她怎么还能这样仔细地观察四周的一切。
就好像她必须将一切无关紧要的细节、环境,都给一一看过,这才能做好足够的准备,郑重地将目光放在他身上。
他好像也明白这一点还是说,他其实也需要做这样不知所谓的准备?反正,当裴沐站起身,终于迎向他的目光时,他也才低低地吐出一口气。
那低低的叹息,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人群上方。此时分明那么多人,一瞬间却都像不在了。
但下一刻,他便跨步走进室内,姿态平稳、面无表情。艳阳天里处处酷暑,他那清寒的神态,却仿佛能让阳光也冻结。
“这便是裴掌门了。”
在众人簇拥下,皇帝大步往上首走去,真称得上是龙行虎步、大袖当风。
他也从裴沐面前经过,目光却只望着前头,一点余光都没过来。
裴沐望着他。
而后笑了笑。
待皇帝落座,她才行了个礼平辈修士彼此问候的礼,并稳稳地笑道:“崆峒派掌门裴沐,见过陛下。”
大堂之内,针落可闻。
王将军抬起一双鼓眼睛,悄悄地、飞快地打量了一圈,然后赶快看回地面,心中默念“眼观鼻鼻观心不关我事不关我事”。
皇帝坐在最上头,脊背挺得笔直。他穿着便服,是少见的银灰色,与他松散束起的深灰色长发相得益彰,显得格外清爽。
他像是瘦了一些,面上锐意更甚,连那分缺乏血色的苍白,也只像覆雪的刀剑,冷厉迫人。
他直视着裴沐的目光,也凌厉得惊人。
但他的声音却过分平静,语气也过分平淡。
“都坐。”他抬手一按,冷淡吩咐,“闲话少说,朕听闻崆峒派有事禀奏,便都直说罢。”
王将军抬起脑袋,走出来,恭恭敬敬试图发言:“陛下……”
“你闭嘴。王卿是崆峒派的人否?”
姜月章一眼看去,目光如剑,刺得王将军肩膀一缩,立马成了个哑巴的鹌鹑,轻手轻脚地给退了回去。
“裴掌门,你说。”
他直直盯着裴沐。
裴沐坐在位置上,坐得稳稳的。
一点起身的意思都没有,更别提跪拜行礼了。
四周的空气里,微妙地漂浮着“诚惶诚恐”的意味。
她却像一无所知,还笑盈盈地:“好,陛下爽快,那我就直说了。”
“今后,崆峒派的一切成果,都愿意献给朝廷,让朝廷使用。当然,我们自己也会用。”
“作为交换,崆峒派希望陛下能答应我们以下几点要求。”
“第一,赦免崆峒派门人,不再追究其过去之身份、行为。自然,今后若本门有违反大齐律令之事,但凭官府追究。”
“第二,允诺崆峒派门人出世修行,不理俗务,不拜朝廷。”
“第三,允许崆峒派在大齐境内传播一应研究成果,所获利润上税几何,按当时大齐税负最优惠政策来计算。”
“第四……”
姜月章面无表情,手指敲了敲桌面。
“裴掌门,你该知道这些要求过于大胆。”他开口打断她,语气仍是冷淡,“莫非,你是要建国中之国?”
这是一项十分严重的指责,更何况说出它的人是当今天子?
以王大将军为带头,四周“呼啦”一下跪了一片所谓帝国,就是在迎合帝心这一能耐上,已臻至化境。
这样一来,安然端坐的裴掌门,还有她身后两名直挺挺站着的崆峒派使者,就变得格外显眼。
虽然……以裴掌门那独一无二的美貌、悠闲自在的姿态,再加上皇帝目不转睛的凝视,她原也就很显眼。
这位显眼至极的掌门,微微一笑:“陛下说得太严重了。本门山野小派,有什么能耐建国?只是收留了一些生活困顿、却有一技之长的人,叫他们能靠着手艺混饭吃罢了。”
“生活困顿,为何困顿?”姜月章眉峰一扬,似有讥笑。他仍是目不转睛,也仍是凌厉逼人,冷冷道:“恐怕都因为尽是些六国余孽、百家遗族吧!”
他冷哼一声。
崆峒派中,除了出身六国联盟的人,还另外收留了曾经的各家学派弟子,如墨家。工部部首王翠花就是墨家弟子。他们各有所长,都是心灵手巧的人才。
裴沐才舍不得放过这些人呢。
在皇帝的逼视下,她含笑自若:“哎,谁都可以改过自新么。我能向陛下保证,他们都只想钻研技术,对旁的事毫无兴趣。陛下与其纠结他们的身份,何不物尽其用,将他们的产出转化为大齐的利益?”
“哦?”他不动声色,又扬了扬眉。
“王将军呈上去的东西,如伤药、纸、各样农具,乃至暖宫散,陛下想来都已经看过了。我们还有些新的东西,能让陛下过目。”裴沐闲闲道,“衡烟,将东西呈上去。”
“是,掌门。”
赵衡烟有些紧张,姿态有点僵硬,却还是维持住了沉静的姿态,端端正正地将早已备好的事物拿了上去。
上头的随侍护卫想接过,皇帝却摆摆手:“让她拿过来。”
他多盯了裴沐一眼,才去看那托盘,淡淡问:“这是何物?不,你下去。裴掌门,你来说。上来,给朕演示。”
赵衡烟略退开一些,看了一眼裴沐。
裴沐对她微微点头,自己站起,从容而上:“也好。”
赵衡烟退下了。
沉默之中,那守在皇帝身边的护卫也悄悄退后几步,尽管他们仍是警惕地握住了刀柄。
皇帝却只看着她。
目不转睛地,眼神灼烫地只看着她。
裴沐视而不见。
她拿起托盘中的东西,挨着介绍。
“陛下请看。第一样东西,是崆峒派改良过后的纸张。相比此前陛下所见,这纸更均匀、更坚韧,遇墨不晕,是书写的上佳材料。”
“第二样东西,是种子,分别是小麦和棉花。这种小麦一次收获的产量较其他种类能多三分之一,且对环境的适应力更强。至于棉花种子,是我们偶然从海外所得,不同于本地木棉,其产出的织物蓬松洁白、柔软轻便,是制衣的好材料。”
裴沐说时,皇帝也凝神听着。他面上浮出微微惊讶的神色,显是想到了什么。
“陛下必定想到了。”裴沐便笑,“北方苦寒,若能以棉花制衣,就可大大增强军队的御寒能力,便相当于增强了我大齐战力。”
姜月章盯着她,没有说话。
“……第三样呢?”他忽然主动拿起了托盘里的东西,一个铜黄色的长管,“这是何物?”
“这是千里眼,目前而言还不能大量制造,只先给陛下赏玩。它可以……”
姜月章把玩两下,已是找到了符阵开关。他无师自通,自己拿起来看向远处,又调试了几下。
“哦……原来如此。能看得很远,需要的灵力也几乎能忽略不计,如果可以再安装上灵石,即便从未修行的人,也能运用。”
他放下千里眼,漠然评价:“若能在军队中推广,的确有用。即便只是让将帅佩戴,也可增进指挥之力。不过,你说不能大量制造,那目前是有多少?做一样,又要花费多少?”
“陛下英明。我们目前只做了三只,每一只平均耗费一百三十二两白银,若加上做坏的,成本要提高到一百八十七两。”裴沐笑眯眯地说。
姜月章摇摇头:“太贵了。”
裴沐立即承诺:“若能继续研制,必定可以改进。我们短时间内就改进了纸张,还改进了千金方,也就是暖宫散,足以看出我们的实力。陛下,这便是崆峒派的价值,我们能为大齐提供源源不断的有用之物。”
“的确如此。”姜月章面无表情,“那朕直接将你们收为官造,岂非更加方便?为何还要答应你们的一二三四?”
皇帝的讥讽,换回的……
是一声嗤笑。
满堂俱寂。
刚才,人们还因为这两人的流利对答,而放松了一些,还好奇地看了一会儿热闹。
现在,因为裴掌门的一声嗤笑,他们却是重新深深低头。
裴沐转过身,指了指这群人,轻声笑道:“陛下,你看,这就是大齐的臣民。你说,这些人里,难道没有发明创造的人才?可为何他们做不出来这些东西?”
姜月章沉默片刻,淡淡问:“为何?”
“因为他们大量精力,都花在了害怕得罪上司、得罪皇帝这上头。剩下的精力,还要思考如何迎合上下,如何升官。你不能怪他们,因为人人都要生活,而且要好好生活。可在大齐,要想活得好,就要去当官、去杀敌、去博得一级又一级的爵位。”
裴沐收回手,平静地望着皇帝陛下的眼睛。这双深灰色的、冷凝如冰的眼睛,也正一眨不眨地望着她。像用最寒冷的冰,冻了最热烈的火焰。
她诚恳道:“陛下,你可以强行收了崆峒派,但一旦你这样做了,崆峒派就会变得和所有其他人一样。不再有源源不断的主意,也就不再有源源不断的发明。”
他哼了一声,嘲讽道:“如此说来,裴掌门能让他们做到的事,朕却做不到?”
“不。”
裴沐一口否定。
她认真地看着他,看着这一国之君、王朝之主,沉声道:“就是先有陛下在,百姓才能脱离朝不保夕的乱世,也才能让我们制作的东西发挥作用。术业有专攻,我们只是想在陛下的疆域里,尽自己的所能,让百姓过得更好。”
“我们并不是在做陛下做不到的事,”她更挺直了脊梁,如同一个庄严的宣告,“而是在与陛下一同做事。”
他冷冷道:“一同做事?裴沐,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我的胆子向来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