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藤杖起,清风环绕,带着裴沐下落到妫蝉身旁。
“阿蝉!”
妫蝉吓了一大跳,猛地从姚森怀里蹦出来,满脸心虚地看过来。
“阿,阿沐……你来啦。”她讪讪道,眼睛看来看去,显然竭力在寻找一个借口。
裴沐故作痛心疾首:“阿蝉,你,你怎么能背着我……你这个薄情寡义的负心女人!”
妫蝉瞪大了眼,张口结舌。
附近的人们也投来自以为知情的目光,同情地看着裴沐,又谴责地望向自家首领。
唉,明明首领和祭司大人是一对,怎么突然就抛弃祭司大人了呢?祭司大人该有多伤心啊!
姚森一步上前,将妫蝉护在身后,凛然道;“副祭司大人,我们公平追求……”
“什么公平追求!”妫蝉不高兴地拉回他,再冲裴沐没好气,“你玩够了没有?没玩够的话,小心我也作弄你!”
裴沐绷了一会儿,接着大笑起来:“算啦!首领同首领在一起,十分合适,我便不凑这个热闹了。”
“这才对嘛。”妫蝉满意点头。
这时,田垄上的朱雀祭司远远发话:“副祭司大人,您来得正好。”
在外人面前,朱雀祭司通常会保持足够的对裴沐的尊敬。按他自己的说法,这其实是对大祭司的敬重。
裴沐回过头时,正好看见朱雀祭司背起姚榆,而后者已经玩累了,歪着脑袋在他背上睡得迷迷糊糊。
“朱雀祭司有什么事?”她问。
朱雀背着小姑娘,身后跟着低着头的女奴,秀美的脸上带着一种不爽利的表情,一板一眼地说:“五月五日的女娲祭,需要子燕氏出一位祭司。由于子燕氏没有其他祭司,只得劳动副祭司大人代为行礼。”
“可以。”裴沐说,“我要做什么?”
“不难。”朱雀祭司解释道,“原本是要全程参与傩戏,但副祭司大人身份贵重,只需要在最后燃火时,亲手将点燃的火把交给大祭司,并完成最后一段傩戏即可。”
傩,也就是鬼戏。这是一种常见的驱鬼仪式,大荒各部族通常会选在五月五日女娲祭这一天进行。
在这一天,祭司们会戴上面具、手持火把,完成驱鬼的舞蹈,并在最后将火把献给天神,作为结束。
这并不难。裴沐过去也做过。
“好……”
她的声音忽然顿住了。
一个细微的眼神从她这里,飘向了一旁的妫蝉。
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被刻意压制的紧张。
裴沐想起来了。
通常的傩戏中,为了表示对天神和生命的敬重,祭司是必须赤礻果上半身的。
过去在子燕部,可以随着裴沐的“习惯”来,但在恪守礼仪的扶桑部,想必一切都要遵循古礼。
裴沐立即扯出个笑:“这不太好。朱雀祭司,我其实不会傩戏,还是……”
朱雀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不知道想了些什么,他居然面露安慰,道:“副祭司大人不必担心,傩戏不难。大祭司大人精于此道,您向他请教几日,一定就会了。”
裴沐嘴角一抽:“实不相瞒,近日我与大祭司不大和睦……”
“这是公事,以大祭司大人的为人,必定不会介怀。”朱雀笑了笑,“副祭司大人的身份,是最适合为我们传递火焰的。由您向大祭司大人献上火焰,其余人才没有异议。”
原来这还是个好差事,人人都要争抢,所以身份仅次于大祭司的裴沐就被推了出来。
裴沐绞尽脑汁,还想拒绝,可朱雀祭司已经告退,带着熟睡的小姑娘和随侍的女奴,潇洒远去了。
剩下个裴沐站在微风细雨中,觉得自己凄凉不已。
再一扭头,当她发现好友妫蝉正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的胸,露出了放心的神色后……
裴沐觉得,自己更加凄凉了。
……
傍晚,神木厅。
裴沐回来照看神木。
生机浓郁的力量在巨木枝干中纠缠交错,费尽力气也只能梳开一点点。
小姑娘裴灵睡了一天,还是迷迷糊糊的,和裴沐说了会儿话,就又睡了过去。
虽然原因不明,但裴灵本能地很害怕大祭司,不肯让裴沐告诉大祭司自己的存在。
等夕阳落下山头,裴沐想从树上跳下来时,却发现大祭司正站在树下,静静地不知看了她多久。
她竟没发现。
“大祭司大人。”她说。
他略略点头,仍注视着裴沐,一言不发。
最后一点绚丽余辉落在他深灰色的长睫上,隐隐显出一点疲惫和忧郁。
神像也会有凡人的情绪么?裴沐有点失神。
她忍不住问:“大祭司大人一直看着我做什么?”
他慢了一会儿,才说:“听说朱雀已经告诉你女娲祭的事了。”
一说这事,裴沐就有点头疼。不错,她是个一马平川的坦率女子,可这多少也是巫术的伪装。真正要分辨,她的身体仍然有属于女人的线条,从肩颈到腰背,若真脱去衣物,恐怕立即会被大祭司识破。
她就说:“是。可我实在不擅长傩戏,大祭司大人还是换个人选罢,免得我丢了扶桑部的脸。”
他仍盯着她,也不知道那双冷灰色的眼睛究竟在凝望什么。
“傩戏不难。副祭司天资过人、身手敏捷,不出半日便能学会。”他声音冷淡矜持,并无异常,除了那细微的停顿。
他忽然问:“还是说,你不过是不愿意和我一起完成驱傩?”
献上火焰后,裴沐还需要和大祭司一起完成最后一段傩戏。直白地说,就是一段共舞。
裴沐心中顿时惊喜:不错,这真是一个绝好的借口,大祭司真是聪慧过人、善解人意。
她正色道:“大祭司大人既然揭穿了,我也就不必再掩饰。正是如此,我不愿意站在大祭司身旁。”
在那一刻,他的瞳仁好似紧紧缩了起来,像荒原上逆光看去的大猫。大猫在极力克服光线,而他在极力克服什么情绪?
从裴沐的角度,只看见他绷紧的下颔线,还有他苍白如雪的脸色。
她怔了怔,心中有什么奇异的情绪震了一下。
但是,他难道不是一直如此?仔细看去,那种寒冰般的漠然与坚硬,并无任何更改。
他问:“为何?”
寒冰般的坚硬中,隐约有一丝执拗。
裴沐想了想,挑了个最可信的理由:“驱傩要信念虔诚。可是,大祭司并不信任我,所以我……”
“我没有不信你。”
他停了停,好像自己也觉得自己说得太快。但他仍仰着头,眼中的星空黯淡光芒,却又多了两点执拗的亮色。
“裴沐,你是我选定的人。我若怀疑你,不会让你来神木厅。”他放缓了口气,如德高望重的长者会说出的那一类,温和却也居高临下的刻板劝导。
裴沐心想,她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可现在问题在这里么?问题在于,她不能脱衣服啊。
她只得硬着头皮,面上带笑,继续瞎编乱造:“既然大祭司这么说,那么,您是否还有什么事情,是瞒着我的?”
他沉默了。
这点沉默等同于一个承认。
在无言相对中,裴沐怔了怔。她发觉,自己好像因为他的沉默……反而更心软了。
他其实可以撒谎的。他可以说,他没有什么事再瞒着她,但他没有这样做。
他只是垂下长长的睫毛,又重新抬起,眼神里莫名的执拗变得更加明显。他问:“你就没有瞒着我的事?”
裴沐张张口,最后说:“是有一点无关紧要的小事。比方说我心中有个喜欢的人,大祭司连这也要知道么?”
这是一句寻常的、调侃的、带着笑意的话。裴沐自认为说得温和,应当能起到缓和气氛的作用。
可是……
最后的天光将男人的影子投在地面上。那点模糊的影子,好像有一刹那猛地颤动了一下。
“……是么。”
大祭司忽然移开了目光。
他不再看裴沐,只淡淡道:“既然如此,便算了。你无需参加傩戏,只在那天献上火焰与我,便足够。”
裴沐总算长出了一口气。
她笑道:“多谢大祭司大人体谅。”
男人摇摇头,转身离去。
走了几步,却又停下。
他没有回头:“裴沐,你还有什么要与我说的?”
她有些莫名:“没有了。”
他沉默片刻。
“那么,”大祭司轻声说,“下次记得自己将头发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