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跟老头子关系一直不好。”贝德里克抽了抽冻得通红的鼻子。
李察也晓得自己此刻只要倾听就好,用不着发表什么意见,默不作声地点点头。
他没怎么同时见到过这对父子,梵蒂斯使节团的送别宴会算是为数不多的一次。隐约记得似乎是不怎么和睦,当时还觉得有些意外来着。
“他做梦都想晋阶剑圣,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于是又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贝德里克停下脚步,有些无奈地耸耸肩,“恰巧我小时候天赋确实很好。”
“你不是对元素过敏吗?”李察奇道。
“如果真的天生就有那种病,根本不可能活着出生。”贝德里克略一停顿,接着说道,“是老头子急于求成,反而搞坏了我的身体。从此我就成了每隔几天便需要清除元素的病秧子,那个仪式有多痛苦你绝对不会想体验。”
“原来是这样。”
“知道吗,我常常觉得恨他。”贝德里克的拳头攥紧了。
按理说这时候应该劝慰两句,但涉及到人家的切身病痛,李察也不好多评价。而且他觉得倘若易地而处,恐怕也没那么容易做到原谅。
劝人宽容的大道理很容易讲,但领主大人从来不干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事。
痛苦啊,终究要自己切身体会一番才知道多难捱、又多残忍。否则光是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夸夸而谈,这种做派实在太欠揍也太恶心了。
“所以我行事出格、肆意妄为,所以我从来不关心政务不是合格王储,所以我放浪形骸!”贝德里克闭上眼睛,脸庞抽搐到近乎狰狞,咬牙切齿地说道:“我要让老头子亲眼看到,他精心培养的儿子成了个废物!”
“唉。”李察也只能喟然一声长叹,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这种豪门恩怨他倒是见过不少,但仅限于上辈子在电视剧里,亲身见证还是头一遭。
一个急于求成的父亲,和一个因此受害的儿子。他一个外人完全无法评置。
“但那天入殓师告诉我可以去见老头子最后一面,我看到他躺在棺材里,身上盖着月季……嘿,还真有点帅。”贝德里克抹了把眼角的泪水,“那一刻我又突然发现,自己根本还没准备好脱离他的庇护,内心一片惶恐。”
“我真不想当国王,不想承担那么沉重的责任。”他一屁股坐在小径旁的铁艺长凳上,近乎哀求地问道;“这种话我也只敢跟你说——李察,你觉得施密特叔叔会不会是更好的人选?”
“靠。”领主大人很夸张地倒跳一步,他可真没想到对方会诞生出这么荒诞不经的念头。
“你他妈可真是我亲大爷!这个关头但凡换别人加冕,庞贝会立刻四分五裂!”
李察看着脸庞深深埋在双掌中的贝德里克,稍微放缓语气说道:“有什么不懂多问问寥拉呗,那个地精比谁都聪明。”
“寥拉……好像也快不行了,老头子遇刺后就一直在喝酒,谁也劝不动。”
“唉。”李察感觉自己今天简直要把一年的气都叹完了,幸好现在已经十二月很快就是明年,“他在哪?”
“主楼梯上三楼,右拐左手边第四个房间。”
“我去看一眼。”领主大人抛下贝德里克,自己顺着行宫富丽堂皇的楼梯一路上去,还没到三楼,就听到一阵吵闹连带着玻璃碎裂的脆响。
“我说!给我酒!立刻!马上!”明显是寥拉在声嘶力竭的发怒。
“大人,您不能再喝了……”而仆人们在小心规劝。
李察一进门就闻到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酒精味,地上到处都是酒瓶碎片。
寥拉的房间算不上宽敞,布置也十分简洁,只有一张床和一副桌椅。眼下他正坐在轮椅上,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几个仆人围在旁边手足无措。
“你们先出去吧。”领主大人挥挥手,解放了备受折磨的仆人。
他们深鞠一躬,连额头上的汗水也来不及擦,立刻如释重负地小步溜走了。
“给我酒。”寥拉双眼通红,身体虽然瘦弱,气势却仿佛发狂的公牛。
李察慢条斯理地从空间戒指里取出一瓶金朗姆和两个酒杯,各自满上朝这个倔脾气地精一推,“干杯。”
“多谢。”看到有酒,寥拉一下子平静了许多,端起酒杯默默啜饮。
“来点下酒菜?”领主大人空间戒指里有周转库存时没清干净的沙蜘蛛肉干,取出一根朝他扔过去。
寥拉嚼了一口,“挺好吃,这什么东西?”
“蜘蛛肉。”
“日。”他一边大声咒骂,嘴里倒也没停下。
李察感觉气氛还可以,开口说道:“寥拉,振作一点。”
“你这一生可曾体会过真正的孤独吗?那种犹如无底深渊一般,能吸纳所有光和热的孤独。”寥拉笑得很冷冽,他自顾自接着说道。“可我体会过——人类不是我的同族,地精也不是。有时候想想命运可真他妈一坨狗屎,为什么要给我智慧,让我成为世上仅此一个的怪胎!”
“知道吗,当我发现你能理解我的数学理念时,我比什么都高兴。”他结结实实审视着李察,随后撇了撇嘴,“可后来发现你不过一知半解,实际上也是个笨蛋,让我失望极了。”
“老子真想揍你。”领主大人脸一黑,差点忍不住把这个傲慢又毒舌的死地精敲成弱智。
“但即便如此怪胎的我,也有一个朋友,那就是刚被人干掉的萨格雷。”寥拉忽然异常平静且认真地说道,“他救了我的命,这倒还在其次。更重要的是,他帮助我领略到了真正的文明和智慧。”
“我第一次触摸到羊皮纸的柔软光滑,读取了先贤的知识。第一次品尝到朗姆酒的甘甜醇美,直到今天都挚爱这种饮料。”寥拉端起酒杯,赌气似的一饮而尽,“这一切都是萨格雷的帮助,所以就算他并不聪明,我也真心拿他当朋友。”
“我这个孤独怪胎唯一的朋友,死了。”他举起空酒杯就要摔在地上,“现在你让我振作一点,哈,通用语从诞生起大概从来没这么苍白过!”
领主大人突然说道:“其实在地精中,像你这么聪明的也绝对不是个例。你不是没有同类,相反,有过很多。”
寥拉的动作忽然间凝固了,他猛地抬头死死盯着李察的眼睛,声音竟然在发颤,“李察大人,您在开玩笑嘛,这可并不好笑。”
“你的同族们曾经击败过泰坦、囚禁过炎魔、主宰过整个世界。虽然最终毁于一场风暴,但真实并不会因此变成虚假。”李察说着在外人听来近乎疯癫的呓语,朝寥拉伸出手掌。
“好事做到底。我带你去看看,愿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