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已经进行了七个年头,据说在西南一带守住了战线,日本人打不过去,也打不回来,双方就这么干耗着,此时北平的市民们觉得战争似乎已是很遥远的事了。
在文三儿的意识中,这场战争早在民国二十六年29军撤出北平时就结束了,有人说仗还在打,不过战场离北平很远,好像是在南方的一些地方。可文三儿并不认同这种说法,打仗,谁和谁打?我怎么没看见?至于南方正在进行的战争,文三儿觉得那好像是另外一场战争,和他关系不大,中国的地方这么大,他文三儿操不了这个心,那是蒋委员长的事儿。在文三儿心中,打仗的直接后果就是混合面的问题,仗打败了就得吃混合面,反过来说,蒋委员长若是收拾了日本人,那就该让日本人吃混合面。提起混合面,文三儿就咬牙切齿,蒋委员长在的时候,北平的老少爷们儿没吃过混合面,就凭这个,文三儿就有理由认为日本人比蒋委员长更孙子。
文三儿很纳闷,照理说都当亡国奴了,要吃混合面也该大家一起吃,蹲茅房的时候谁也别笑话谁,大伙儿一块儿攥拳头使劲,可他发现并不是人人都吃混合面,有些人活得相当滋润。
每当夜幕降临时,东安市场的“吉祥”戏院、大栅栏的“广德楼”照例是灯火辉煌,梨园名角儿纷纷粉墨登场,台下捧角儿的主儿比以前一点儿也没见少。东单三条“泰安红楼”的俄式大菜照样有人吃,到中山公园“来今雨轩”品尝法式口蘑鸡的阔人去晚了还订不上座儿。更红火的是八大胡同,每天迎来送往,车水马龙,卖笑的阵容比战前扩大了一倍。那些嫖客理直气壮地认为,都说人不能饿着,胯下的老二难道可以饿着?战争时期怎么了?老二才不管你什么战争不战争。
对此文三儿常常大发感慨,人比人该死,货比货该扔。这帮孙子天生就是享福的命,蒋委员长在的时候人家享福,日本人来了人家照样过好日子,你看人家活得那个滋润劲儿,八成是不知道混合面到底长什么样。文三儿非常希望让这帮孙子尝尝混合面的滋味,顺便也体验一下蹲茅房攥拳头使劲的感觉。
北平的八月是最难熬的,日头毒得能把人油烤出来,文三儿干脆连汗褟儿都省了,拉车时上身光着脊梁,下身只穿条裤衩,只是远远看见警察过来才穿上号坎。文三儿从陶然亭拉一个客人去韩家潭,客人下车进了“庆元春”,此时已经是傍晚时分。
韩家潭是八大胡同中最著名的一条胡同,明朝时有凉水河支流在此积水成潭,先取名寒葭潭,后有清内阁大学士韩少元住这儿,就改叫了韩家潭。别看文三儿没正经逛过窑子,可提起八大胡同的各家妓院他却门儿清。陕西巷、石头胡同、韩家潭一带多是一等妓院,而小李纱帽胡同、朱家胡同、王广福斜街二三等妓院居多。韩家潭的“庆元春”是一等妓院中名气最大的,这是个中西合璧的二层小楼,门楣上端有乳白色电灯,灯罩上有红漆书写的“庆元春”字号,周围还挂有成串的彩灯,门框左右各挂一块长方形铜牌,上有红漆书写的“一等”二字,下面是竖写的“清吟小班”字样,门楣上还挂着红绿彩绸,垂向两侧,门外墙壁上挂着的铜牌上写有窑姐的花名儿。文三儿虽然经常拉客人来这里,但一等妓院里面到底是什么样子,他却从来没有见识过。
“庆元春”的头牌姑娘小玉春住在楼上的一处豪华套间里,外间是个大客厅,全套法国路易十五风格的家具,客厅中央摆着一圈沙发供客人聊天、听音乐,小玉春常用的琵琶挂在墙上,墙角还摆放着一只古筝。靠墙的唱片柜顶上放着一台德国“西门子”公司出产的手摇唱机,挨着唱片柜的是一张樱桃木的美人榻,唱机的铜喇叭里传来肖邦的《夜曲》……
扮成嫖客的徐金戈和助手叶兆明规规矩矩地坐在沙发上望着小玉春为他俩冲咖啡。这是徐金戈自1938年撤离北平后第二次潜入北平,他从重庆出发,穿越无数道封锁线,足足走了二十多天才进入北平。
此次行动还是冲着伪警察局长沈万山来的,这家伙近年来越发不像话,他配合日本特高课又端掉了军统北平站的几个秘密联络点,被捕的军统人员除几个扛不住酷刑叛变的人以外,其余的全部被杀害,戴老板对沈万山恨得咬牙切齿,发誓要不惜一切代价干掉他。临行之前,戴笠亲自向徐金戈交代,此次行动仍然由“黑马”负责,你们随时按他的指令行事即可。
看来刺杀行动选择在“庆元春”妓院,也是“黑马”一手策划的,徐金戈觉得这次行动倒是很省心,不用自己费脑子,反正照指令行事即可。
助手叶兆明是个富家子弟,战前曾在巴黎留学,也游历过不少国家,他没什么远大抱负,对名牌大学的文凭毫无兴趣,终日沉浸在声色犬马之中,留学五年,正经的本事没学会,吃喝玩乐倒样样精通,还和一个漂亮的法国女郎同居,日子过得颠三倒四,有今天没明天。抗战爆发后,叶兆明突然惊醒,他发现自己尽管行为荒唐,可爱国心还是有的。叶兆明当即遣散女友,收拾行装回国。在重庆,叶兆明拜访了宋美龄女士。叶家和宋家是世交,宋女士一直很喜欢这个小老弟,为他回国参加抗战感到很高兴。当宋女士问他喜欢什么样的工作时,叶兆明毫不犹豫地回答最冒险的。宋女士微笑着点点头说,那我给你介绍个人。就这样,叶兆明和戴老板见了面,抗战初期正是用人之际,戴老板思贤若渴,当即批准叶兆明加入军统,并保送军统局所办息烽训练班学习,叶兆明毕业后被分配到徐金戈所在部门担任他的助手。
徐金戈对这个助手还是很满意的,叶兆明身手一般,但精通四国语言,熟悉欧洲文化,对上流社会各种礼仪更是烂熟于心。更难得的是,此人生性极好冒险,具有非凡的勇气,并具备良好而稳定的心理素质,似乎从来不把自己的生命当回事。徐金戈曾带他去上海执行过几次刺杀任务,叶兆明在行动中表现出过人的勇敢。1939年圣诞夜,徐金戈、叶兆明等几个军统特工在上海西区兆丰公园附近的夜总会袭击了汪伪政权的官员以及汪伪情报机构“76号”的特工。时值圣诞之夜,军统投敌人员陈明楚及“76号”的特工人员正在夜总会的酒吧舞厅里饮酒作乐,叶兆明率先冲进夜总会,向人群一阵扫射,陈明楚当场毙命,保镖们来不及掏枪,顷刻间当场被撂倒了七八个。在徐金戈等人的掩护下,叶兆明趁混乱跳上备好的汽车迅速脱离了现场……徐金戈等人到达安全地点后却找不到叶兆明,原来他趁这会儿工夫又勾搭上一名富商小姐一起参加圣诞舞会去了,而舞会的地点只和刺杀现场隔着一条街……一个从没吃过苦,过惯了锦衣玉食生活的富家子弟,能有此等勇气,殊为难得。
此时叶兆明把一个牛皮提包挪到两人脚下,凑近徐金戈耳语“武器我已经检查过了,子弹也上了膛,注意!我没有关保险,随时可以击发。”
徐金戈微微点头,他打量着室内的陈设向小玉春恭维道“玉春小姐不愧是洋派女性,这客厅里的家具我敢说全北平也没几套。”
小玉春把两杯咖啡放在茶几上说“先生过奖了,家具再好也不能当饭吃,如今的北平不需要鉴赏家,能吃饱肚子就不错了。”
叶兆明一副见多识广的口吻“路易十五风格也称洛可可风格。法王路易十五执政期间是18世纪,那时形成了以女性为中心的法国沙龙文化,由于是少数人的社交活动,所以在空间比较小的房间里,洛可可风格的家具体形较小,也更趋于女性化设计。玉春小姐果然是见过世面的人,选配的家具都能表现出女主人的高雅。”
小玉春惊奇地看了叶兆明一眼道“这位先生留过洋吧?竟然对欧洲文化如此熟悉。”
叶兆明反问道“玉春小姐也受过西式教育?从室内陈设到喜欢的音乐,还有喝咖啡的习惯都能表现出来。”
小玉春客气地回答“先生好眼力,我在杭州文德女中读过书,那是所教会学校,不好意思,让先生见笑了。”
叶兆明以一种玩世不恭的口气说“可我不明白的是,玉春小姐既然受过西方教育,至少也该是个‘茶花女’,怎么会做了‘杜十娘’在八大胡同安身?是喜欢这种生活方式吗?还是出于某种生理原因?”
“先生,到这里来的男人目的都很明确,很少有先生这种带有强烈好奇心的人,敢问先生是什么人,是告诫我‘非礼勿行’的孔夫子?还是爱上茶花女的阿尔弗来德?先生不觉得到这种地方来讲‘礼’有些荒唐?您要求一个风尘女子去读《烈女传》吗?”小玉春被叶兆明的挑衅激怒了。
徐金戈见两人谈僵了,连忙打圆场“玉春小姐,我这位弟兄不会说话,您不要和他一般见识,我们是生意人,四海为家,这次到北平办事,听朋友们说‘庆元春’的玉春小姐色艺双绝,名震北平,我等俗人纵是千金也难买一笑,我这兄弟不相信,非要来一睹芳容,至于费用嘛,全凭小姐一句话,我们决不还价。”
“真对不起,我今天约了朋友,他一会儿就到,这位先生的美意我心领了,我看还是再约时间吧。”小玉春冷淡地敷衍道。
徐金戈心中狂喜,看来“黑马”的情报绝对准确,沈万山马上就到,只要他踏进“庆元春”的大门,今天就别想活着出去,“黑马”为徐金戈选择的这个刺杀地点简直太妙了。
叶兆明摆出一副轻佻的嘴脸对小玉春说“没关系,等您那位朋友来了,我会和他商量,毕竟大家要按规矩办,出钱多的一方自然要优先考虑,您说呢,玉春小姐?”
小玉春冷冷地回答“如果二位有这个胆量,你们可以等等看,不过……我这位朋友脾气不大好……”
叶兆明嬉皮笑脸地说“他又不是老虎,还能把我吃了?”
“庆元春”门外的街道上是车夫们等座儿的“车口儿”[1]
,车夫们各自坐在自己的车斗里正聊得欢。文三儿凑过去一瞧就乐了,这哥儿几个他都认识,有和自己同一车行的赵二傻,有果子巷“正泰”车行的袁金喜和魏良才,有住在山涧口的张广福,除了这几位,还有个不认识的车夫,这人四十多岁,一脸胡楂子,除了身上穿的那件号坎还新一些,其余的衣服都是破破烂烂的。这几位一见文三儿也来了精神,都七嘴八舌地和文三儿打起招呼,语言颇为不雅。魏良才做出一副惊喜的样子喊“哟,文三儿啊,你可是我亲舅舅,我舅舅来啦。”
别以为魏良才打算认文三儿当长辈,这是北平下层人骂人的圈套,上来就亲热地管你叫舅舅,你还以为占了什么便宜,紧跟着旁边就有人说话了,一句话就把你装进去。
果然,这时站在一边的袁金喜说“老魏啊,我x你舅舅。”
赵二傻也起哄道“文三儿,老没见了,听说你娶媳妇了,还是个八十多岁的黄花闺女,有这事儿吗?”
车夫们哄笑起来。
文三儿一点儿也不恼,他乐呵呵地回嘴道“文爷最近有点儿背,是要饭的掉了棍儿——受狗欺呀。”文三儿在嘴上从来不吃亏,就这一句,把在场的几位都骂了。
这时那个半天没吭声的车夫说话了“别价呀哥们儿,怎么把我也饶上啦?我可没招你呀。”
文三儿赶紧赔不是“哎哟,老哥,您甭误会,我可没说您,您也瞅见了,是这帮孙子先拿我打镲,我们哥们儿之间逗惯了。老哥,我看您眼生呀,是新入行的?”
赵二傻介绍“这是老王,早先住东直门外下关,最近才搬到南城住,你当然没见过。老王,我来引见一下,这是文三儿,您可得留神,这孙子打小就不是只好鸟儿,这么说吧,爬墙头儿钻狗洞,打瞎子骂聋子,刨绝户坟儿踹寡妇门儿,放屁崩坑儿撒尿和泥儿,专揍没主儿的狗,对啦,您家要有什么大姑娘小媳妇的可得藏严实点儿,文三儿长了一狗鼻子,闻着味儿就能寻上门去。”
“赵二傻,我x你大爷。”文三儿骂道。
老王客气地说“哥们儿,兄弟我初来乍到,到南城来混碗饭吃,还得指您多照应。”
“客气啦,客气啦,南城地面儿上有什么事儿您言语。”文三儿大包大揽地说。
魏良才是给“庆元春”当红窑姐小玉春拉包月的,他的洋车显得很气派,车两侧安着脚铃,是进口的洋货,坐车人用脚一踩就叮叮当当响起来,车前的大灯和车后的尾灯都是烧电石的,车把上有个铜喇叭,车厢是圆形的,上面涂着紫和黑两种颜色的油漆,车身上还包着白铜活儿。坐这种车的都是有些身份的人,在虎坊桥的“西福星”洋车行,这种车的标价为一百七十五元。
文三儿先是假意夸魏良才的新车,魏良才不大禁夸,才几句就咧着大嘴乐了,文三儿的话锋一转,拿老魏开起心来。他问魏良才那个小玉春长得什么模样,老魏说“一个鼻子俩眼儿呗,别看咱见天儿给她拉车,也没太仔细瞧过。”
文三儿坏笑着给老魏出主意“没仔细瞧过?那是因为她坐在你后面,你屁股上虽说有眼,可那是有眼无珠,看不见东西。文爷教你一招儿,下次拉上她你就找个窄点儿的死胡同钻进去,走到头才假装发现走错了路,胡同太窄又没法掉头,怎么办?这时候你就转过身来,和她脸对脸地把车倒回来,保管让你瞧个够。”
车夫们哄笑起来。文三儿又建议老魏,每月和小玉春结账时可以少收一些钱,和她睡一宿就全顶了。老魏用烟袋锅敲了文三儿脑袋一下“你小子也就是个井底下的蛤蟆,没见过多大的天,别看你经常来八大胡同,这窑姐的炕头是朝南朝北你都不知道,这里面的水深着呢,你要想听,大爷我就给你讲讲。文三儿啊,要是有一天你发了,混出个人模狗样的,你小子肯定不会闲着,八大胡同的窑子都有规矩,你可不能瞎逛,你以为瞧上哪个窑姐了,进门就能脱裤子上炕?门儿也没有,你得按规矩来,新客见了姑娘都是先聊聊报纸上的新闻,谈谈生意上的事,撑死了也就是耍耍贫嘴,打情骂俏。姑娘呢,也就是陪你喝茶嗑瓜子,高兴了还能唱个小曲儿。当然了,嫖客里也有心急手欠的,可你再急顶多也是摸一把,过分了窑姐可就要翻脸了。这么说吧,新客想要住局,甭管您有多少银子,对不起,您歇着吧,那可不是几天工夫就能拿下来的,不光是嘴皮子磨到了,银子也得使到了,窑姐那儿使银子不算,老鸨那儿也得使,把这些通通走到了,您再琢磨上炕的事儿。”
文三儿愤愤地说“这不是装孙子吗?想喝茶我去茶馆,想听戏咱去戏园子,不为了上炕我上你这儿干吗来了?还不如去寿长街的‘半掩门儿’,好歹是明码标价,进门就脱裤子,完事走人,哪像这儿,银子花了好几天了,连他妈碰都不让碰一下,这不活活要把咱爷们儿急死吗?”
张广福说“文三儿啊,您要着急就别上这儿来,您去猪圈得嘞,甭说进门就脱裤子,您光着腚去都成,老母猪还不跟您要钱。”
文三儿刚要回嘴,见一辆黑色“福特”牌轿车开进胡同,左右车门的踏板上还站着两个穿黑色警服挎着盒子炮的马弁。汽车停在“庆元春”的门口,马弁拉开车门,里面钻出个矮胖的中年男人,那人似乎漫不经心地向车夫们扫了一眼,文三儿等人都吓得住了嘴,不约而同地低下头去。看样子这是个不好惹的主儿,别的甭说,就冲他看人的眼神,透着一股阴冷的凶光,给人一种感觉,谁要是犯在这人手里,不死也得脱层皮。
那个人和马弁进了“庆元春”后,老魏才敢抬起头来“哥儿几个,知道这人是谁吗?”
赵二傻“呸”地吐了口唾沫“当官儿的呗。”
老王咂巴着嘴说“啧,啧,这人瞧着官儿可不小,又是汽车又是护兵的,谱儿够大的。”
老魏说“这人可不是一般的官儿,这是警察局长沈万山,和我们小玉春是相好,自打小玉春靠上他,别的客都不接了,您有多少银子都没戏,顶多陪您打打麻将、喝杯茶,想干那个?门儿也没有。哥儿几个,咱们可哪说哪了,嘴上把严点儿,这姓沈的可黑着呢。头些日子,日本宪兵队抓了北新桥汪大人胡同‘永顺成’粮店的姜老板,说他囤积居奇,哄抬物价,据说就是沈万山做的局。我有个老街坊和姜老板沾点儿亲,说姜老板被抓的前一天还和沈万山搓了几圈儿麻将,那天姜老板手气好,愣是赢了沈万山五百块大洋,沈万山当时阴着脸走的,第二天姜老板就出了事……”
文三儿幸灾乐祸地说“姜老板我见过,胖子,中不溜儿的个儿,老挺着个肚子,没见他系过裤腰带,总用两根带子吊着裤子,人五人六的,都是钱烧的,这回可褶子啦,宪兵队是闹着玩的吗?也该让这些有钱的主儿尝尝滋味啦。”
老魏继续说“姜老板在沙滩红楼的日本宪兵队地牢里溜溜儿待了三个月,老虎凳、辣椒水儿挨个儿尝了一遍,沈万山这时候才出面做好人,保出了姜老板,为这事儿,姜家不知花了多少钱,没有上万也有个几千,人出来了,姜老板也倾家荡产了。唉,姜老板糊涂啊,你缺那点儿钱吗?非要赢沈万山的钱,这叫上扛刀子——玩悬的呀……”
沈万山进了“庆元春”的大门就直接上了楼,他的两个马弁照例留在一楼会客室,由老鸨负责招待。身体肥胖的沈万山顺着楼梯爬到二楼时已经气喘吁吁了,当他抬起头准备进入二楼走廊时,却发现迎面站着两个穿长衫、戴礼帽的男人。沈万山心中一惊,额头上一下子渗出冷汗来,他分明看见那两人手里都举着二十发弹匣的驳壳枪。沈万山心里顿时什么都明白了,他来不及多想,闪电般地将右手伸向腰间的枪套……然而晚了,徐金戈和叶兆明的枪口吐出长长的火焰,爆豆般的枪声响起来,沈万山的身体在弹雨中抽搐着滚下楼梯,此时套房中的小玉春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正在一楼会客室的两个马弁反应奇快,在枪响的一刹那便迅速拔枪在手,向楼上扑去,此时徐金戈和叶兆明正顺着楼梯跑下来,两方在楼梯拐弯处相遇,便同时开了火。近距离的枪战没有赢家,经验老到的徐金戈一个短点射将三发子弹打进一个马弁的额头,而对方子弹也射入了他的大腿……另一个马弁的出枪速度显然比叶兆明快,叶兆明还没来得及扣动扳机,两发子弹已经打进他的胸口。那家伙身手很是了得,在子弹出膛的同时身子便跃过楼梯扶栏跳到一楼,回身又是一个长点射,趁徐金戈躲避的一瞬间蹿出“庆元春”的大门……
徐金戈回身看看叶兆明,他已经栽倒在楼梯上,胸前赫然排列着两个弹孔,鲜血在不停地涌出伤口。徐金戈试了试他的鼻息,无奈地摇摇头,然后一瘸一拐地追出大门……
文三儿等人正在谈论沈万山,就听见“庆元春”的大门里响起了激烈的枪声,夜晚的枪声显得格外震耳瘆人,车夫们都吓愣了,他们呆呆地站在墙根儿下,眼睛都死死盯着大门,谁也闹不清发生了什么事。文三儿站的位置离大门最近,他看见一个人影敏捷地蹿出“庆元春”大门,这人手里拿着一支驳壳枪,边跑边回头向大门里射击,枪口发出的火焰在暗夜中显得很醒目,灼热的弹壳迸溅在地上又弹了起来……文三儿被吓得抱住脑袋蹲在自己的洋车前,一动不敢动,他认出开枪的人是沈万山的一个马弁,刚才连沈万山在内一共进去三个人,而现在却只跑出一个,他们显然是遭到了袭击,是谁在追杀他们?胆子也太大了。
就在文三儿一愣神的工夫,“庆元春”的大门里火光一闪,随着两声枪响,那个马弁的身体猛地痉挛起来,他摇晃了几下就一头栽倒……文三儿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见到近距离的枪战,他吓得腿都软了,正不知如何是好,却发现赵二傻、魏良才等人已经从地上爬起来没命地蹿出了胡同。文三儿连想也没想,也跟着拔腿就跑,他刚跑出几步又猛地想起自己的车。逃命固然要紧,可要是把车丢了也不是闹着玩的,孙二爷还不扒了他的皮?就在文三儿回身拉车的工夫,“庆元春”的大门洞里一瘸一拐地跑出一个人,那人右手拎着手枪,左手捂着大腿,鲜血从指缝中流淌下来,他艰难地爬上文三儿的洋车,朝文三儿一挥手低声道“快跑!”
文三儿战战兢兢地哀求道“长官,您饶了我吧,我是个臭拉车的,这不关我的事儿呀。”
那人火了,他一抬手把黑洞洞的枪口对准文三儿的脑门低吼道“快走!不然我打死你……”
他的话音没落,文三儿已经拉着车蹿出了胡同口,这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文三儿实在是太怕那人手里的枪了,他边跑边回头看看这位强行坐车的人,总觉得后背冷飕飕的。那人只是简短地吩咐了一句“去香厂路‘新世界’,快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