圈内人(2 / 2)

范乾津大概知道他的未竟之意。金融这专业,很多功夫并不在校内。

“金融本来就是个泡沫浮泛的领域。”范乾津见他耿直,也说了几句真心话,“大环境热门,学到能为生产和消费服务,推动经济周期规律运行的真东西,那便值得。”

那年轻人却短促嗤笑了声,“规律运行?周期跟大国消长有关,大国提供公共产品和贸易准则。全球化周期并不是纯粹市场的生产消费拉动的。”

范乾津琢磨这话,认真想了想,估计遇到了个政治经济学领域的小白领,道:“你说的是莫德尔斯基的霸权周期理论,大国霸权周期等于全球化周期。我并不太认同。”

范乾津涌起一种亢奋,站位不错,同道中人,很久没遇到过了。既然不好轻易打发,多聊几句倒也不错。

那年轻人意外,径问:“你赞同全球化主义?”

范乾津道:“全球化是伪命题。大航海后就是广义的全球化了。霸权经济的单边壁垒当然要抵制。但我认为FDI是很好用的工具。”

FDI就是跨境直接投资——某大国率先全球流通货币和商品,再跨境投资,资本全球化的战略正是现代经济崛起的密码。

范乾津觉得这套工具应该以适合国情的方式应用过来,现在当然也在做,只不够成熟。货币体系和作为该种货币支撑的工业能源还在人家的掌握里,规则也得顺着人家意思去玩。※

那年轻人不住点头:“你在金融大学里,一定能找到自己位置。”

这话又有些奇怪,似乎是种“资质认可”似的。范乾津不由得问:“你在何处高就?”

那年轻人却又不答,有些虚张声势:“我搞P2P。”

如今连普通人都知道P2P是黑心债和智商税。这年轻人也像是故意吓一吓范乾津。范乾津心想:你这小白领,喜欢恶作剧?可惜我不吃这套。

他丝毫不为所动,淡然道:“哪种P2P?”

那年轻人只说四个字:“去中心化。”

范乾津了然道:“仿造原教旨搭建那种智能撮合交易的中介吗?如果你能说服投资人兜底坏账,就搞得起来。不过据我所知,国内的都失败了。你在外企工作吗?”

他听得懂这年轻人的P2P并不是现在已经被社会警示新闻用烂的坑爹骗钱玩意,而是回归点对点投资的平台,让投资者和借款者各取所需、自负盈亏。或许并不安全,但至少参与者明确规则——风险投资的本意,不就是要有失败的预期吗?所谓“血本无归”,是决策一开始就方向错误了,因为“血本”完全不应该放到“风险投资”的篮子中。

那年轻人也不答在哪里工作,啧啧笑,伸手轻巧抽走了他身边萤火虫瓶子,“好学生,有眼界,值得奖励。”

他的手在麓边山壁虚拢几下,扭开瓶塞,竟然抓了七八只萤火虫进去。萤光霎时照出了他下半边脸更清晰的英俊轮廓。不过他上半边脸戴着严实的夜视镜,还是看不出长相。

正这时,上方隐约传来学生喧嚣热闹声,远处电筒和手机光线开始晃来晃去。是游泳的同学们回来了。

那年轻人从背包里翻出来一个拍立得。范乾津看不清,也感觉得到这玩意散发着老古董的气质。那小机器里已经夹着张现成的照片。

年轻人把那张照片和萤火虫瓶递给范乾津,只说,“再见。别对任何人说见过我。”也不留名,更不问范乾津的名字,就走了。

范乾津心想我连你是谁、叫什么、甚至全貌都不知道,手机联络更没有,怎么可能朝什么人泄露你的底。

这年轻人临别送他张照片,又叮嘱他保守一个秘密。就好像默认以后他们还会有交集,因此要先留下信物,口风一致似的。这搞得范乾津莫名其妙。

然而他再抬头时,那年轻人居然悄没声音背着个大包离开此处,就像从未有人来过。他刚才抓松鼠的时候就能一点声音不发,两下就拢那么多萤火虫,身手确实矫捷灵活。

范乾津舒了口气,那年轻人走后,自己头昏软劲也渐渐过去。借着半瓶荧虫光,递到他手中的是张照片纸,正反面都印得有七瓣莲的水印标志。一面的照片还散发着胶片香,应是之前不久照的——深蓝天幕的灿然星空。那老古董拍立得的夜晚曝光效果真好。

范乾津抬头看去,今晚星空果然闪耀动人。他又翻过了照片背面。

格子线,两行墨水软钢笔字迹,不是写的,印刷的照片纸元素。一句没见过的冷僻诗:

“一轮天外长明彻,万象胸中自屈盘。”

范乾津之后没有查到那个七瓣莲花水印的任何线索。真是个谜一样的年轻人。

-

这是范乾津和梁辉在这个时空的第一次接触。范乾津根本猜不出竟然是他。容貌和体格在夜色中看不清,声音也是二十岁出头的。

上辈子范乾津直到二十七八岁才知道梁辉,那时梁辉已经三十岁了。

范乾津二十七岁时,以伦盛P3的高位被挖到宇派集团当VP。刚进去的位置稍微委屈了他,但他很快做到国区执行经理、后来变为国区分公司法人代表,再后来荣升董事之一。

梁辉是宇派集团的高级合伙人长期委员之一。那个位置有三个人。梁辉年纪最轻,也是唯一留待海外的长期委员。他几乎不回国,范乾津也一直没有正式去结交。

他们不熟。

在他们上辈子为数不多隔着信息洪流的冰冷对峙中,虽不曾有过直面的激烈交锋,范乾津却是对梁辉从无语到无奈到糟心到厌烦,恨不得下意识格式化的程度。

范乾津甚至没有私底下面对面见过梁辉。照片扫过,开远程会议时见过,新闻里瞥到……但再帅也不愿意留下深刻印象。

范乾津也丝毫不知,他关于梁辉这名字强烈的排斥感,使他连回想都吝于给出。梁辉的出身、外貌、年龄、爱好、学历甚至投资偏好,对于范乾津来说,都不重要……只知道每次这名字加粗出现一次,融资链就要烧断一次,股东就要闹一场,股票就要崩一片,自己又要加班007大半年……

上辈子,范乾津很怀疑梁辉常年留在大洋彼岸的总部,是不是被资本主义糖衣炮弹腐蚀叛变了,为什么每次大陆这里辛辛苦苦做出来的利润,投到海外研发就像打了水漂、无底窟窿似的永远填不满,也不见有任何技术增长……

范乾津听说是梁辉决策失误、把钱烧掉,技术也没弄出来,还让集团背了一大堆恶性债。

上半场国区年报有多辉煌,下半场海外年报就有多让人心凉。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两三年,看似漂亮财报庞大增量其实是在泡沫上走钢丝。

那几年中,范乾津不知花费多少心血,每次才让总集团堪堪从悬崖边折返。年纪轻轻的,他加班加出一身毛病。然而积重难返,在一笔几百亿的大窟窿补不上引发的资金链断裂后,宇派整体凉了,范乾津拼尽全力救不回来了,还过劳搭上了性命。

他闭眼前,依然在等着大洋彼岸的交代。他已不奢求梁辉给出一个解决方案。反正从来都是他这里在解决。

范乾津只想问一句为什么。

他曾在远程会议时,无数次地问,每次都没有得到详尽的披露。梁辉总用内部邮件来敷衍,被问急了,就行使“委员权责无可奉告”。

——为什么?范乾津直到转为分公司的法人代表都没彻底弄懂,集团总部那一块先锋资本在海外到底在做什么。就跟个不孝子一样只知道拼命要钱,每年的股东大会也都在骂但就是没法切割止损,董事会也投票要把那块包袱甩出去。

但宇派集团诡异的地方就在于,在股东大会和董事会顶头,还有个更高权限的“合伙人委员会”这种把经济规律按在地上摩擦的、宛如封建帝国老僵尸专.制般的机构设置。而梁辉就是那合伙人委员的长期成员……

更奇葩的是,它合法合规,在早期设立的条款约束中,就像是专门算出会有后来的局面,用合伙人委员制度全方位限死股东和董事。※

范乾津是后期加入的集团,照理说合伙人委员专权这种不利于市场效率的权责制根本不适合做大,可它不但巧妙满足了严苛的上市条件,还壮大为国内数一数二的商业体,最高市值曾一度达三千亿。

范乾津参与过它缔造神话的后期阶段,也真心在它最顶峰和坠.落期用尽一切去为它保驾护航……但它做强发迹的轨道和宛如达摩克里斯之剑般的合伙人委员制,都有范乾津没能摸清的谜团。

到最后,那些谜团成为了执念。相较之,“做鬼也不放过梁辉”的诅咒更像是赌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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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后,范乾津心情太好。此刻,根本没有丝毫一丁点联系着去思考,猜不到那金融小白领是年轻的梁辉。说不好是范乾津故意选择性模糊梁辉的信息,或是当年他匆匆检视后,现在已经淡忘:

——西部A省人,比范乾津只大两岁。家境颇好,金融界年青有为的新锐。从宇派集团诞生之初,就曾是它的天使投资人之一。芝加哥金融工程硕士,擅长地缘资本运作,以政治经济学为主要分析进路。

范乾津的美女秘书四号还在梁辉表格的“特长信息”里多输入了一句:

——英俊过人,热爱户外运动。

充满了暗暗花痴之意。

当初,范乾津扫一眼,抛诸脑后。埋进“绝对不想碰的信息堆”中。

或许表格上写了本科的中国金融大学,但彼时范乾津已经不需要关注那么久远的大学本科背景。否则这一条条对上,范乾津会重新考虑志愿的事。

在重生后的美妙新生活中,范乾津很少想到梁辉,一心以为再无交集,他很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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